第二十一章 尾声
晋阳李家。
“阿爸你回来了!”粉雕玉琢、一身红棉的小公子迈着小短腿飞快地跑过走廊,迈门槛时绊了一跤,恰好扑出去抱住了父亲的裤腿。身后追着的几个乳母猛地拎起一颗心,看老爷一双女人样的手宝宝贝贝地将少爷举起来,将他安在自己脖颈上,又松了口气。老爷虽然笑眯眯得成天算计人,待下人倒是极宽厚的,养儿子也不讲究。跌了就跌了吧,站起来拍两下没死就成。
“走,跟阿爸见爷爷去!”李逸芝托着李凤举的肉呼呼的小手亲了两口,喜气洋洋地走进了祠堂。
他把儿子放下,父子俩动作一致地点上香,对面前的牌位拜了三拜。
牌位上书:显考李公讳谨言府君之神主。
“父亲,我今次出门一遭,干了一票大的!”李逸芝得意洋洋,对着牌位絮絮叨叨,“儿子我跟那嬴却天打了一架,保下了纪宋二家!只可惜……”他神色愁苦地叹了口气,“只可惜那高阳君,三十年前就与那纪玉成了亲。我那个表弟,也断了袖子。
断了袖子也罢了,他跟他亲弟弟断了袖子,结了道侣!那么纪子矜那里,我也说不上媒了——还有阿诗。”他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他虽然跟我一样,是个铁骨铮铮的儿郎,但他看上了林事心的女儿。等于说纪宋两家两代之内,都不可能迎娶我李家的女儿。难办啊,我的老父亲,难办啊!”说着把手一拍一摊,头疼得不得了。
“我还有个二表叔么?”李凤举虽然年纪小,口齿还不灵清,辈分已是算得准极了。“他和大表叔成亲了么?那他们会有宝宝么?”
“对啊!”李逸芝拿起折扇一敲脑袋,恍然大悟,“对啊!他们没有孩子,那我就应当从你的堂姐里挑一个,嫁给翁故凡嘛!”
李凤举少年老成地嗯了一声。
李逸芝心下大慰,连叹“孺子可教,孺子可教”,抱着李凤举的小脸狠狠亲了两口:“好儿砸,聪明儿砸。”
这时候,外头传来一声河东狮吼:“李逸芝——”
李逸芝一听这声儿,一张俊脸血色全无,拔腿就跑。跑了两步退回来把食指放在儿子嘴上:“咱们可是好兄弟,千万别告诉你娘我去哪儿了。”
李凤举探出了一只白胖小手,手上五个窝窝。
李逸芝怒而解荷包:“五两!拿去!”
李凤举缩回了手,笼着袖子望着别处趾高气昂:“我是晋阳李家的嫡长子!我爹是灵剑道上的大财主李逸芝!区区五两,本少爷才看不上!”
李逸芝“哎呀”一声,连说“我儿子被养坏了”、“我儿子被养坏了”,愤然把荷包堆在他手里。李凤举这才冲着亲爹嘿嘿一笑,迈着小短腿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只听得堂地里传来奶声奶气的声音:“阿妈,阿爸往后院去了。”
“那你手上拿的什么?!”李夫人厉声喝问,抓过儿子对着他屁股一阵猛抽,“叫你财迷!叫你财迷!”
“哇——”李凤举大哭起来。
“嗯,管教有方,管教有方,我儿子还有救!”李逸芝心下大慰,随后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他知道今日终逃不过一顿打,所以打算被打死之前先去搓几圈麻将。他算准了,等十天半个月后养好了伤也刚巧能赶上过年走亲戚,嗯,他们李家的亲戚,可得从正月初一,走到五月端午呢!
孤竹月盘山。
“刘四!刘四!你怎么跑着跑着就没影了啊!”薛意如背着竹箧从山坡上滑下来,看到仆人腿上插着一支断箭,急得直跺脚,“诶呀!你受伤了!”
“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刘四倚坐在枯木底下叫得哭天抢地,手上却不紧不慢抽出腰间匕首,淋了一泼烈酒剜掉了腿间箭簇。“小主人,你怎么钻出来了?不是让你先找个地方躲一躲么?”
薛意如气道:“还不是你!跑得那么慢!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一个人不管。你眼睛都瞎了一只,跑路都要撞树!——咦,那伙山贼呢?”
刘四哦了一声:“方才一个剑仙走过路过,将他们打得满地找牙呢!”
薛意如面露惊讶,环顾四周。果不其然,雪地里蔓延出凌乱的马蹄与血迹,那伙追着他要打要杀的山贼却是不见影踪了。
他赶紧跪在雪地里拜了拜:“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多谢贵人相助。”说罢神色复杂地打量刘四几眼:自从收了这个家仆,总有这种好事发生。
爷爷过世以后,薛意如一人住在城郊,生活诸多不便。于是去城里托人寻个照顾起居的仆从——最好是婉顺的女子,连带枕席一起照顾了。
结果来的是个瞎了一只眼的酒鬼。
薛意如当即表示:不要,不要,我不要。
刚好当天又有剑修前来闹事——不知怎么回事,最近来他家闹事的剑修特别多,薛意如隐隐感觉他的笔名暴露了。这些剑修读了他的书、想要个签名也就罢了,可颇有些人因为对剧情、人物不满,要跟他拔刀相向。薛意如实在打不过这伙强人,迫于淫威被按头改文,苦不堪言。
想不到那剑修一撞上酒鬼,就吓得屁滚尿流。
“你是灵剑道上的人?”薛意如好奇道。
酒鬼搔搔头:“不是啊。不过有人说过,我长得很像一个人。”
“谁?”
酒鬼严肃道:“刘青山。”
薛意如一拍大腿:“这个人旁人不知道,我可知道!将血剑主!很厉害的!你快快快给我站到门口去撑个场面。”
薛意如原本只想刘四做个稻草人,不想他虽然成日里嘻嘻哈哈,生火做饭、洗衣拖地、养猪喂鸡都很勤快,将他伺候得舒舒服服,就差侍奉枕席了。薛意如总算能心无旁骛地看书写字,倒把买漂亮小丫头的事抛在脑后。只可惜,他的《云汉双雄传》因为偏好南风,广受诟病,薛意如一时烦闷,便背上竹箧云游四海,采风散心。
这不,还没走出孤竹境内,遭了三回偷,被狐狸精骗去挖了两回心,今次还遭了山贼,差点被砍成一滩肉泥。
只是,每每逢凶化吉。
不过他是逢凶化吉了,他这仆人可是倒霉得很,总是弄得鲜血淋漓、狼狈不堪。
“你说,怎么每次都是路过的剑仙出手?剑仙们成天闲着没事干,就来路过我么?”薛意如心中犯了嘀咕,指着自己的鼻子去问那刘四。
“你问我,我问谁啊?——诶呀我好痛啊!”刘四用酒清洗着伤口,痛得受不了,就赶紧喝一口压压惊。
薛意如拿胳膊肘碰了碰刘四:“诶,你不会真是将血剑主刘青山吧?”
刘四横他一眼:“我要是他,我给你当牛做马端茶倒水刷马桶?!”
薛意如涨红了脸:“……说得也是。”
刘四怒了:“你什么意思!我给你当牛做马端茶倒水刷马桶,我就比不上那刘青山了么?”
薛意如:“……”
薛意如:“你这个人,怎么比村里小芳还难说话。”
昌州玉龙台。
宋诗和李鹤坐在廊下。
天下着雪,宋诗却光着半边膀子。他的身体已经褪去了少年的轻稚,显露出成年男人的精悍,但是右肩下却是一条机铠。
李鹤校了几个小固件:“好了。”
“这么快?”宋诗安了义肢,之前便听说半年校检一次,不想来的人是李鹤。
李鹤敲了敲机铠,发出了当当的金属回响:“这条机铠,我是找一个姓照的朋友做的。他在机关术上造诣很高,你这半年都安养在家里,当然没什么问题。”
“姓照?”宋诗按着肩膀抡了抡义肢,又操纵五个铁指轮流张开,调试着机铠的灵敏度,“没听说过。”
“人外有人。”李鹤言简意赅。
宋诗沉默了一阵:“你来玉龙台到底做什么?总不会专门为我修机铠来的。”言下之意是你混吃混喝可有十天半个月了。
李鹤从两人中间的果盘中拿了个青团,细嚼慢咽,不紧不慢:“你不知道么?我被我师父派到云中阁学武。我现在是云中阁的挂名弟子。”
宋诗:“哈?”
“我师父说纪二公子会我御剑门的’天下制剑’,就派我去拜师学艺。”李鹤解释。
“云中君还真能答应?”
“乔桓要拜入我师父门下。”李鹤朝他眨了个眼睛,“云中君不答应让我进云中阁,乔桓也进不得御剑门。”
宋诗倒是知道这件事:“他到底为什么转学?”
“这我就不知道了。”
两个年轻人沉默着并肩坐了一会儿。而后,宋诗披上了衣服,抓起了每啄,走向一匹不安分的马。那是匹骏马,就是性子野,一直在院子里跳腾决荡。
“你还没说你上我家干什么呢。”宋诗安抚着马儿,突然回头问。
“没什么,就是云中君让我跑个腿。”李鹤温吞地吃着青团,“他让我把《灵梦武笃》的抄本送给纪玉先生。”
宋诗一愣,然后嘴边浮起一丝淡笑:“这个人!”
“还有个人让我带句话,给你的。”
“给我?谁?”
李鹤并不明言:“她说:我师兄天赋异禀。师父不执不动尊剑,与师兄对阵,胜负在五五开。所以,还请宋公子不要灰心丧气了。人外有人,剑道不是只比高下的。”
宋诗这次愣得更久,回神之后的笑容却是真得明亮了。他的眉目原本有些忧郁,此时越笑越高兴,嘴巴都咧到了耳朵根,似乎变回了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傻气少年。最后,他红着脸嗔怪地横了眼李鹤:“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会给自己吹牛逼?”
神采飞扬。
李鹤终于吃完了那枚青团,抬头问他:“去哪儿?”
“长阳山有剑作祟。”宋诗言简意赅。
李鹤将鹤声负在背上,闲庭信步踱到他身边:“一起。”
宋诗倨傲一抬头:“随你。”
有门客见少主牵马出门,神色惶急。
宋诗道:“有话就说。”
门客躬身:“高阳君差我过来问一声,很快就过年了,过了年节他们便要去极北龙渊……”说到此处,语调转低,似是极为不忍。顿了顿,又劝道,“少主您这时候出门斩剑……”
“斩剑还挑日子么?”宋诗走了几步,停住了,略微侧头,“你回去告诉玉先生,我回家过年。”
门客被他拆穿了问话之人,却得到了想要的回答,终于松了口气。
而宋诗则回头看了一眼细雪飘飞的玉龙台。
玉龙台深处,传来剑声铮然。
我闻一孤鸿。
少年笑。
随后乘上马,与同伴对视一眼,于铺天盖地的细雪中,纵马离去。
御剑门南苑。
乔桓配着“斩立决”坐在栏杆上晃着腿,想家想师父。
往常过年都是在云中阁吃了腊八粥,然后与父亲一起御剑飞回风神引。但是从玉龙阁回来不久,父亲就上云中阁,说要让他拜入御剑门下学艺。
父亲按着他的头与师父道歉:“二师弟啊……我对你和子衿真的一点意见都没有,真的,可是我们风神引已经八代单传了!八代!你看我家小乔现在都开始看这个东西了!”
师父看着父亲掏出来的那本南风艳情小说,义愤填膺:“乔桓,你哪里来的这种东西!”
父亲痛心疾首地翻开首页:“二师弟,你也不用装了,这扉页上明明白白签着你的章子!你怎么能把这种东西放在孩子摸得着的地方!”
师父面对这铁证如山,终于不再抗辩,梗着脖子站在那里,心如死灰。
乔桓知道父亲一定要让自己转学了,忍不住跑到师兄那里,抱着他大哭起来。师兄亦是舍不得他,两个男孩子紧紧相拥在一起,拍了拍彼此的肩膀。
乔灵均脸都绿了,上前将他俩扯开:“小凡,你、你们什么关系?!”
翁故凡尴尬:“我不是,我没有……”
一番鸡飞狗跳后,师父为他践行,临走叫他挑一把云中阁藏剑带走。乔桓兴奋极了,纪氏可有不少霸道的名剑。
然而父亲说:“就挑斩立决吧。只斩恶人,不伤好人。”
乔桓颇有些不高兴了,然而师父却说好,将斩立决交到他手里的时候,还摸了摸他的头:“记得自己为什么修剑。”
乔桓摸到古老的传剑,那点小别扭全然变作了兴奋,仰起头来朗声道:“平天下不平事!”
……
此时他来御剑门已有两月,成日里就是扎马步,连嬴却天的鬼影都没见到一个,就索性天天偷懒。说起他这个天下第一的便宜
师父,乔桓可是满腹牢骚。听说他在二师叔手里吃了憋,就跑到风神引,天天吵着要二师叔出关打架,然后被父亲支走,闷闷地去终南山看雪去了。
他正发着闲愁,不远处有人齐声诵道:“枯雪真人!”随后便有一名少女牵马从小径尽头走来。她大约十八九岁的年纪,身量不高,长发挽作武士髻,作御剑门中打扮,胸口坠着两枚铁牌。
“小醉姐姐!”乔桓见到熟人,兴奋地蹦下栏杆,冲她跑去。林醉依旧是未语人先笑,虽然腼腆,却比从前大方开朗许多。
“你去哪里了呀?!”乔桓抓着她的袖子一阵猛晃。
林醉道:“我随师父在外游历,还在你家呆了一阵子。师父要去看雪,便命我先回来了。”
“喵——”
乔桓瞄见马褡裢里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大喜过望,揉了揉黑猫的脑袋:“小醉姐,你又哪里捡的宝贝?!”
林醉说起她捡来的东西,便乐呵呵的,笑得像个弥勒佛:“在终南山忘音窟捡的。”
终南山忘音窟邪祟可不少啊,乔桓哇了一声,心中有些焦急:林醉姐都能在外斩剑除祟了,他一个男孩子,可不要被她比下去了!
这时候,有其他弟子来找林醉接风洗尘,乔桓突然想起来桩事,从怀里掏出玉龙佩,递给她:“这个给你!”
林醉一看就知道是谁的东西,不免脸红了,连连推脱贵重不肯要。
乔桓丢到她怀里转身就跑:“我来的时候宋少主心心念念要我带上的!我交给你,就大功告成啦!其他事我才不管呢!你自己跟他说去!”
林醉呆呆地握着那枚清得像水的玉龙佩,最后拴在了小黑猫的脖子上。
黑猫坏脾气地喵地一声叫,在褡裢边上不满地扒拉前腿。
只一条。
江左吴郡王谢庄。
一个身披洁白大氅的人坐在亭中,身前一尊木案,一鼎香炉。手中执一管狼毫,笔下是素色五云笺,手指纤长如玉,食指上戴着一枚羊脂扳指,上头雕着叶上卧蝉。
步思议侍坐在一旁手抚长琴,面前的小火炉里翻滚着洞庭鲈鱼。
他抚完一曲,嗯了一声,笑道:“好香啊——先生,咱们还等嬴宗主么?”
那人笑道:“不等了吧,他不会来的。”
步思议哈哈一笑:“他那个牛脾气,若是对先生存了芥蒂,以后可就麻烦了。”
那人摇摇头:“嬴却天强横,纪子矜强仁,治他刚好——纪子矜在民间现下声名如何?”
步思议道:“嬴却天慕强,想与他联姻双修,被云中君三番四次拒绝,便跑到风神引去堵人。多亏了这事,才将他与他兄弟的艳情压了下去。灵剑道上的剑修虽然心知肚明,却也不敢乱嚼口舌。”
那人满意地点点头,又问:“林醉的功课如何?”
“林事心的女儿,又会差到哪里去。”
那人长长地嗯了一声:“不论是林醉还是李鹤继位,灵剑道上都会太平个几十年。”
步思议很是赞同:“这两个后辈,人品确实都很不错。”
“算算日子,纪子矜也该出关了吧。”那人放下手中狼毫,起身眺望浩阔洞庭。
步思议上前收拢他的长卷。
只见上头写着——
“嬴却天四十七年,不动尊王斩望帝于昌州之野。纪子矜以魂入剑,败;再以一花过境,去其剑。嬴却天曰:天下剑修,唯吾与君也(注)。”
——《天下名器谱·望帝本纪》
腊月里,天寒地冻,盐津渡口却屡有行人。
“这个亭子,原本叫小出亭。因为你看这个地方像是河边的一个小峡角。”徐嫂牵着一匹驴子往渡口走去。驴子上驮着一堆年货,年货里坐着她粉雕玉琢的小女儿。她们这是最后一次来云中阁找薛大夫,小姑娘的病根已经拔除,接下来只需要巩固调养就好了。薛大夫还送了他们一堆东西过年,真是好人。
“那为什么牌匾上写着弄玉亭?”小姑娘奶声奶气地问。
“据说是高阳君年轻时在此处遇见了他的道侣,一见钟情。但他那时候是个口吃,并不敢上前搭话,回玉龙台后含着石子苦练一年,再回到这里,这才与他互换了名姓,最终抱得美人归。他的道侣名字里有一个’玉’字。当时有个书法家觉得这个故事很美,就在这上头提了字。从那以后,小出亭就改叫弄玉亭了。”徐嫂爱溺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绕过弄玉亭正要往盐津渡口去,却见亭中坐了一个男人。男人身着一身蓝白相间的长袍,目如点漆,眉如墨裁。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壶酒,一把赤红长剑,手中是《云汉双雄传》第二卷 ,正在静心读书。
“云中君在这里用功啊?”徐嫂见到恩人喜出望外,又有些心疼他坐在四面透风的亭子里,外面这还下雪呢。
云中君朝她微微颔首:“等人。”眼光挪到小姑娘身上,“病好了?”
徐嫂推了她一把:“快谢谢云中君。”
小姑娘看他冷冷的模样,怯怯地不敢出声。
“这孩子,怕生!”徐嫂不好意思道。
云中君嗯了一声:“过了年就该上学了。到时候找到同修就好。”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趣事,嘴角噙了一丝笑。
徐嫂又与他寒暄几句,千恩万谢地离开了。她还要赶回昌州过年。
纪明尘目送他们远去,弄玉亭里中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天色渐渐晚了。
繁忙的渡口也将息。
纪明尘阖上了书,带上了剑,提了那壶酒,打算回家。
这个时候,河上传来摇橹声。
纪明尘回头。
乌篷从远远的一片墨色,变得越来越清晰。
大雪纷飞里,有人撑着紫竹伞站在船头。慕白色的伞面,月白色的长剑,像是水墨画中的留白。
他披着一件纯白的大氅,一张脸埋在毛茸茸的围子里,浅若琉璃的眼睛里清凌凌倒映着纪明尘,嘴角噙着一丝笑,仿佛下一刻就要说几句俏皮话。
船到渡口,他伸手搭在纪明尘的手上,跳上了岸。
“他们说,你一直等在这里。”
“因为我十五岁那年没有等到你。”
“你说从那之后,纪明尘十年都没有纪子衿,你猜后来怎样?”
“我猜不着。”
“后来,纪明尘一生一世,每一日都有纪子衿。”
一双剑,一壶酒,一册书。
两人肩并肩,衣襟摩挲间,手牵在了一起。
纪子矜回头。
隔着雪幕,他看到十五岁的自己正焦急地在弄玉亭后等哥哥。
母亲故去,他写了信想要托人交给哥哥,问他借钱葬母。
云中阁上下没有人敢接这桩差事,唯独一个姓王的小管事欢天喜地,答应帮他传话。
信上约在盐津渡,黎明。
天色未明,是最黑的时候,不易被人察觉。
而哥哥也果真来了。
正当山道上出现哥哥的影子时,有人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嘴。
后来,他埋在雪堆里,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
但他看得到。
他看得到哥哥在弄玉亭中枯坐了一天一夜。
他想去够他温暖的手,叫他带自己回家,却无论如何也够不到了。
……
“怎么了?”纪明尘轻声叫唤他。
纪子矜回神,对他摇摇头。
“跟我回家。”纪明尘握得更紧了。
纪子矜凝视着他,慢慢笑起来,最后看了一眼弄玉亭,把那尘封在大雪中的两个少年抛在脑后。
往事千里雪,我拥白秋月。
【全文完】
注:化用曹操对刘备的煮酒论英雄典故。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