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灵梦武笃(一)
子衿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了。剑室毕竟不是住人的地方,纪明尘将他抱回了清秋院。
第二日醒来,子衿发现脚上拴着一个阔四指的纯金脚环,雕琢精致,花纹细密,不知道什么时候戴上去的。脚环另一头锁在床尾,纪明尘已不知去向。
他又怒又气,晚上待纪明尘归来,将被子一掀,露出不盈一握的脚踝与那纯金的锁镣:“你什么意思?”
都做到了这个份上,纪明尘什么意思,他已是不做他想。但他心底里到底存着对纪明尘的期望,想他给出别的解释。若是纪明尘真的说……说些不该说的话,他就严词拒绝。他要是用强,把自己当男宠禁脔,只图鱼水之欢,那他们俩之间不能善了。
却不想纪明尘在床边坐下,掏出一本旧书递给他,封面上是《灵梦武笃》四个篆书。
子衿接过去翻看,一时之间看不出什么名堂。
“我去藏经楼找出了这本书。”
藏经楼是他家中的书斋。普通的剑谱存放在剑室,像俱神宗那般要紧的内功心法,则保存在清秋院密室当中。其他不打紧的诗书礼易之类,才会存放在藏经楼。纪家是几世几代的大家族了,收藏的书数以万计,汗牛充栋。那藏经楼平日里去的人少,子衿小时候,因为喜欢家中那位不知名的前辈的字书,常去那里翻他批过的书看,每回都要吃一肚子灰。《灵梦武笃》竟然塞在那种地方,可见真的很不要紧,纪明尘是纯粹当杂书收着的,指不定哪天就要喊收破烂的拿去卖钱。
“我细细看了看,这秘籍或许有那么点意思。”
子衿翻到扉页,看着那句阴阳怪气的“欲练此功,必先身死”,狐疑地看他一眼:“不是说只有死人才能练么?”
“《灵梦武笃》将自己的剑法归于’魂剑流’,是因为需要人以生魂入剑。对于普通人来说,如果不是濒死,魂魄极难离体。”
“以魂入剑?”子衿唬了一跳,“真的有可能做到?”
“灵剑道是以灵物入剑,比如说真煌剑灵本是苍梧老凤。如果灵物可以入剑,人为万物之长,没有不能入剑的道理。天下第一名剑不动尊剑,即是以御剑门祖师爷嬴左的魂魄做剑灵。”
“嬴左是死了以后才入剑的,活人怎么入剑?”
纪明尘翻到其中一页:“如何灵魂出窍,如何以魂入剑,这里都写明了。”
子衿自言自语:“若是这样,身体是死是活,有没有筋脉尽断,倒是不要紧……”他想到这里,猛地一震,抬头望向纪明尘,心中百感交集,“你是要我……修魂剑道?”
“筋脉尽断,能恢复到你这样,已经是个奇迹了。再要修剑道,却是不能。”纪明尘的声音变得既低且沉,“但是魂剑流对身体禀赋没有任何要求,你试一试,或许有朝一日可以再度御剑。”
子衿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连说三个好字,捧着《灵梦武笃》,激动得热泪盈眶。
虽然他小时候修剑道始终比不上纪明尘,但除了哥哥以外,却是谁都不服气的。灵剑道讲究天赋与家学,他生是纪家人,天资又会差到哪里去。父亲亲手领他上路,悉心调教,他也曾经是让同辈望而生畏、望而生羡的天才少年。
可是年少时有多风光,打落凡尘后,就有多痛苦、多绝望。原本唾手可得所以不加在意的剑,此时成了他心中的一根刺。
不甘心。
死也不甘心。
可又有什么办法?
他的一双手,连养家糊口都很难的。握剑,却是想都不敢想。
那点不甘心,便与那许多的痛苦、绝望一起,随着时间的消逝,烟消云散了。
他认了。
认自己是个废人,从此与纪明尘云泥有别。
此时捧着这本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武功秘籍,那点不甘心又争先恐后地从心底里冒出来:魂剑流!修真界还没有人试过的!不但可以重新成为一个剑修,说不定哪天连纪明尘都打败了,也犹未可知!纪明尘再厉害,也不过拼个天下第一,而自己要是修得好,那可是一派宗师!像嬴左那样,五百年后大家提起他的名字,都是咱们灵剑道开山立派的祖师爷,天下剑修共同的老师!
子衿捧着《灵梦武笃》,做着白日梦,竟是激动得整个人都发抖。
一边做白日梦,一边用濡湿的眼睛深情款款地望着纪明尘,倒是一副要以身相许的模样。
半晌他突然回过神来:“咦?这跟你把我锁床上有关系吗?”
纪明尘淡然道:“魂剑流最重要的一步就是出窍。阿桓说很少有人做得到生魂离体,就算是他们乔家,一代中也只有那么一两个能做到。”
“那怎么办?”子衿被他说得神色焦急,“我这辈子都没有出过窍,做梦都很少做的。”
“《灵梦武笃》里倒是有详细的要诀。扉页上说只给死人练,大概是因为活人极少有这个心气,可以忍受魂体相剥离带来的疼痛。”
“我可以。”子衿笃定道。“我是个废人了。只要能让我再御剑,什么事我都愿意做。”
纪明尘点点头,眼中透露着赞许:“阿桓说,生魂离体后,有三难一防。一难是行路难,即离体不远;二难是久留难,生魂离体容易散溢,最多一刻钟,不能再久待;三难是整全难,在人看来普普通通的东西,也极有可能伤到魂魄。”
“一防又是什么?”子衿细细询问。
纪明尘沉声道:“夺舍。”
子衿咽了口口水。
孤魂野鬼,妖魔鬼怪,甚至于作祟剑灵侵夺人的身体,不是没有的事。
纪明尘蹲身握住他的脚踝,用拇指轻抚脚环纹路:“这上头是乔家的退煞符。”
子衿哦了一声,意有所指地瞥他一眼。
绕了那么一大通,锁他竟是为了……
“辟邪啊。”子衿闲闲地摸了一颗瓜子,塞到齿缝中间,清脆地一声嗑,“退煞符拍我身上不行么?”
装。
就知道装。
看你装到什么时候。
“你懒散放赖,父亲临终前要我督你修道。你已经荒废了十年,再不好好练出个门道,就别想踏出这道门去逍遥快活。”纪明尘义正言辞地说完,在他身边盘腿坐下,翻到《灵梦武笃·出窍篇》,修长的食指点了点,无视书边页无名前辈“胡说八道”的批注。
说罢自己打坐练功,竟是开始修炼内力。
子衿白了他一眼,心说:“神经病啊!把我锁在床上,竟是要一起用功!”又好气又好笑。然而心中却熨帖得很。
在他都放弃了自己的时候,纪明尘没有放弃他。
他也从来没有看轻过自己,做出践踏他自尊的事。
不久,纪明尘听到他凑到耳边,轻声说:“谢谢哥哥。”轻轻软软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爱娇。
纪明尘攥紧了手指。
七日后,子衿第一次魂魄出窍。
他站在床前,看着自己和纪明尘肩并肩盘坐在床上,心叹果然是亲兄弟啊,连打坐的姿势、表情都一般无二,乐不可支。他绕着自己转了三圈,心叹“老子长得真俊啊”,然后凑到纪明尘身前喊他:“纪明尘!纪明尘!”
纪明尘依旧闭着眼睛顾自运功,不理睬他。
“好绝情啊!我的魂魄站在你面前,你都认不出我。”子衿玩心呼起,伸手一弹他的额头。
纪明尘猛地睁开了眼睛。
扑面一阵风来,子衿轻飘飘被扇到一丈开外,感觉头晕晕的:“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灵压?”大能高手,正气充沛,不管生灵死灵都不易靠近。
“好凶啊!看来以后碰见你,要有多远离多远了!”子衿笑道。
纪明尘自然是听不见的,眼光却定定地看着他的方向。子衿低头看看自己,难道他现在不是透明的么?正当他怀疑他这个哥哥什么时候开了天眼,纪明尘的目光滑向左右,最后推了推自己的身体:“阿檀。”
他的身体现在就是具空壳,一摇就直挺挺栽倒下去。纪明尘将他搂进怀里,叫了两声,用手指探了探他的呼吸,然后抬头四下一扫:“你在哪里?听到就赶紧回来。”
子衿乖乖附体。纪明尘还在东张西望,他一把捏住他的下巴:“看哪儿呢,我在这里。”
四目相对,他才觉得此时的姿势相当暧昧。他枕在纪明尘的腿上,手还捏着他的下巴,纪明尘眼中漆黑如夜。
“我……”纪明尘才说了一个字,怀里的人又一次眼珠朝上,只剩眼白。
纪明尘:“……”
子衿的魂魄冲出门外。
刚才不妙,很不妙!纪明尘似乎要说些什么难以追回的话,所以他下意识就跑了。
来到室外,他很快就被前所未有的体验所震惊。他的五感无限扩张,他能感觉到头顶明月朦胧,清风流过身体,螽斯振翅、地鼠奔行都是如此明晰,一时间忘乎所以,在云中阁中飘来荡去。不知怎么飘到了听花院中,宋诗、翁故凡、乔桓以及李逸芝四个正在打牌九,碰来碰去的。原本翁故凡和乔桓是很讨厌宋诗的,但是有李逸芝从中斡旋,倒也不打不相识。何况三个人年纪都还小,打起牌来还管什么“你捅了我师母一刀”、“你师父捅了我一刀”,胡了再说啊!成天闲着没事干,就玩到了一块儿。
此时子衿甫一进门,乔桓就猛地转过头看着他,脸色惨白。
“你看得到我啊?”子衿亲亲热热地飘进去,正想拍拍他的肩膀,还没触及就被一道光弧弹开,疼得他大叫一声,翻滚着落到院中。
“呕——”乔桓弯腰便吐。
宋诗把牌一推:“清一色,十八台,来来来给钱给钱——输了就输了呗,装什么病啊!又不要你掏钱。”
乔桓面色惊恐地抱住替他抚背的翁故凡:“师兄!这里有不干净的东西!”
李逸芝正摸钱给宋诗,闻言一抖:“别……别瞎说!”
不干净的东西被电得头昏脑涨的,飘回了清秋院里。纪明尘依旧将他摆在腿上,焦急得等着他归来,见他缓缓醒转,却是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快到一刻钟了。”手边的沙漏即将漏完。
子衿扶着脑袋:“我以后要离乔家人远一点,他们真的随身带退煞符。”
他话音刚落,翁故凡就跑来求见纪明尘。侍从不让进,等闲拦不住他,径自冲进卧房里。见两人又抱在一块儿,赶紧低头,把
刚才听花院中的事一说。他们还在习剑,没有出门游历过,不论是斩剑还是除祟,都只有纸上功夫。李先生又不顶事,只好来找师父。
“已经没事了。”纪明尘轻描淡写道。
翁故凡心中纳闷,师父怎么像是未卜先知?但是师父说没事,那就肯定没错,满心狐疑地回去。
后来据说乔桓上吐下泻了大半夜,还连发了三天高烧。子衿啧啧称奇:“小乔这体质,当真和大乔一模一样!大乔当年好歹有我俩,小乔要是下山,能指望谁?翁故凡和宋诗么?我看你还是把他藏好,别让他到处瞎跑了。”
纪明尘道:“你离他远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