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灵梦武笃(二)
子衿出窍容易,但是附魂于剑,却一直不成功。
他要附魂,必然选择没有剑灵的普通铁剑。但是铁这个东西,本身就是退灵的。子衿每次碰到铁剑就痛得直发抖。纪明尘反而安慰他不急于一时。他却耽于修道,不肯自拔。屡战屡败,弄得成日里闷闷不乐。纪明尘叹了口气,便拿钥匙解了他的锁链,带他去外头散散心。
子衿确实也是个不能关的性子,到外面走了半天,就心情大好了。两人不知不觉又转到听花院。还没进去,就听见里头碰啊、扛啊,不知道以为是哪家的赌坊,生意兴隆。
三个小的打牌九打得热火朝天。因为李逸芝不在,没有人付钱,脸上贴着厚厚一叠字条,什么大王八、老色胚、死变态。子衿一看这字就十分欣慰:“谁写的?很有我的风骨啊!”
宋诗得意地撩开眼睛上的两片字条,把“天天倒霉”和“屡战屡败”举高高:“你少臭不要脸了!我是跟着我家孟孙先生练的字,他可比你厉害多了!”
翁故凡和乔桓见子衿来,俱是欢喜,招招手道:“来来来啊三缺一。”
待看他身后转出一个面如寒霜的云中君,三人立刻垮了脸,齐齐面色一白。翁故凡、乔桓是吓的,宋诗还是吓的。
纪明尘问两个小徒:“今天的一百遍练完了没有?”
翁故凡、乔桓现在都养成了习惯,师父说话不算数了,师母……哦不,师叔才是最后拍板的人。此时齐齐望向子衿。
子衿却道:“我卧病在床,你们倒好,挨了一顿打骂就跟放假一样。去外面骑马射箭倒也罢了,赌钱是怎么回事?这次是你们师父在理!”
两个小的总算是心死,灰溜溜地溜下牌桌,去剑室用功了。
纪明尘回头冷冷地打量着宋诗。
宋诗不知道他在剑上动了什么手脚。他被真煌所伤,虽然不在要害,但日日疼痛灼烧。所以子衿都能下床了,他还在养病,每日端坐床上,面前一张牌桌,等着四方人来陪他解闷。
此时见纪明尘又来找他算账,身体往后缩了缩,眼神却依旧嚣张挑衅:“你看我做什么?!刺一剑还没完了?你还想怎样啊!以大欺小就算了,现在还要恃强凌弱!”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跟他这样没大没小。”子衿一拍他的后脑勺,用眼神示意纪明尘先别忙着打孩子,只反问宋诗,“以大欺小、恃强凌弱,你没少做么?”他指的是宋诗欺负翁故凡、乔桓的事。
宋诗道:“我打赢了他们,可没在他们身上扎个窟窿。”
子衿装模作样捂着胸口:“诶呀,我的心好痛啊!”
宋诗想起他当日失手误伤子衿,也忍不住有点脸红了。原本纪明尘捅他一刀,他很愤愤不平,可是子衿既不打他、也不骂他,他心里别扭,觉得欠了子衿的情。只是道歉的话,宋小公子万万说不出口,只梗着脖子红着脸道:“我又不是故意的!而且你的云中君不是帮你讨回来了么!”
子衿翘着二郎腿在他床边坐下:“只是比武而已,下手有必要那么狠么?”
“我一心取胜,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子衿啧了一声:“比武都是切磋为主,谁像你,上来就是杀招。”
宋诗显得很不耐烦:“赢了就好了呗!”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你遇上我还好,你遇上他呢?”子衿一指纪明尘,“被捅的下不来床还不知教训。”宋诗这个争强好胜的性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教出来的,一点道理都不讲。
“那我要是有一天比纪明……”宋诗说到此处,看到子衿脸色一寒,心虚地改口道,“……比云中君还厉害了,那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也不怕别人报复我。”
子衿哦哟一声:“那你岂不是要上天?你这样蛮横不讲理,什么事都要争胜,把别人统统打跑了,你看小凡和小乔还陪不陪你打牌。”
宋诗被戳到了痛脚:没人打牌那还得了?!面露惊恐。
子衿看他那个如临大敌的样子就忍不住失笑:“输赢是一码事,但有些事比输赢还要紧。输了可以再来,知道么?”
宋诗哼哼唧唧良久:“反正输了我就不高兴。”
“那你就喊上小凡小乔再多打上几圈。”子衿也不欲多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三言两语哪里能让宋诗转了性子,一步一步来吧。此时亲昵地用胳膊肘顶了顶他,“来,捅哥哥一刀,快给哥哥道个歉。”
宋诗确实有这个意思,但他这个人根本激不得,一听就炸毛:“云中君也刺了我一剑,他怎么不对我道歉啊!”
“云中君做的也不对,我已经说过他了。”子衿笑着去喊纪明尘,“喂,你这个大哥哥也要向宋小公子道歉的。”纪明尘有些地方跟宋诗很像,一样得倔强,一样得不肯服软。
“可以。”纪明尘一直在旁默不作声,此时见子衿喊他做个了结,便淡淡道,“宋公子若给子衿赔个不是,我也愿意给宋公子赔个不是。”
宋诗觉得这笔买卖很划算。云中君给他赔礼道歉!向他服软!那不是别人,那可是云中君啊!忙不迭地朝子衿道:“对不起,当日伤了你。”虽然猴急,倒也有几分真情实感在里头。他觉得子衿脾气真好。若是别人无缘无故捅了自己一刀,那自己可不会跟他这样和颜悦色,说不定一辈子都不要理睬他了。
“不碍事的。只是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子衿笑着摸摸他的头。
“诶呀你怎么老摸我的头,男人的头是可以随便摸得么……”宋诗眯着眼睛絮絮叨叨,像一只被呼噜得舒服的猫。眼神却黏在纪明尘身上,心中雀跃地要看他低声下气来认错。子衿也催:“宋小公子都改邪归正了,你也讨个好吧,这件事就这么翻篇了。”
想不到纪明尘看了宋诗半晌,冷冷道:“你再敢碰子衿一根毫毛,我就杀了你,说到做到。”
子衿懵了。
手底下的宋诗已经按不住了:“你不是说云中君会向我赔礼道歉的么!他怎么说话不算话!”冲下床就要跟纪明尘拼命。
“呵呵。”纪明尘自顾自捧起茶盏,呷了口茶。
一时间听花院里鸡飞狗跳。
眼见宋诗不依不挠地要闹,把子衿弄得疲惫不堪,纪明尘突然开口问道:“你偷《灵梦武笃》做什么?”声色俱厉,把宋诗吓得不敢动弹。他倒是忘了自己还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不过宋诗人又不蠢,总不会跟他说是我家里人要我偷的,他们玉龙台可丢不起这个脸:“我听说是本厉害的功夫,想借来看看!你不借么?”说得理直气壮。
纪明尘可不吃他这一套:“你哪里听说的?”
宋诗瞎扯:“斩剑的时候一个耄耋老者跟我说的!”
“瞧把你厉害的!我都不晓得家里有这本书——你知道么?”子衿去问纪明尘。
纪明尘点点头。
子衿吓了一跳:“你竟然知道!”
“藏经楼的书,我都翻过一遍。”
“厉害啊……”子衿嘀咕。他这个哥哥什么时候这么好学了,是突然开窍了么?他想想自己最近一本看的书是《神龙传奇》,又气短几分,想着现如今竟然连诗文也被他比下去了,惭愧惭愧。
宋诗耍无赖,纪明尘也不气馁:“那老者有没有跟你说这本书上记着什么厉害功夫?”
宋诗瞎吹:“他跟我说,练了《灵梦武笃》上的武功,上天入地,天下第一!”
纪明尘一呻:“那谁告诉你清秋院主卧是密室所在,如何进得?!”
若是他平常这样凶蛮地与小辈说话,子衿肯定要出来相帮,熄熄他的火。然而这回他却没有开腔。那日宋诗趁他睡回笼觉,摸到了密室中,得亏他要找的是《灵梦武笃》,要找的是《俱神宗》心法,那他的罪过可就大了。
宋诗长长地嗯了一声:“……我前几日跟踪你的时候,看你进去过。”
“前几日是哪日?”
宋诗彻底编不下去了:“不记得了不记得了!反正你也不喜欢我,我记得你是哪日!”掀了被子翻身就睡。
纪明尘负手而立,看着床上的那一坨东西,面上平淡无波:“你是不是觉得我杀不得你。”
“好了好了,怎么一碰上面就是打打杀杀的,你们是八字不合么?戾气那么重。”子衿说着,将纪明尘拽出门外。“宋诗这性子谁差使得动他?保准是高阳君——莫不成高阳君想修魂剑?”
“太巧。”纪明尘说了两个字。
两人眼神相碰,彼此都心知肚明。高阳君叫宋诗跑来偷《灵梦武笃》,而《灵梦武笃》刚巧可以救子衿的道途。虽然两桩事说不出有什么干系,但隐隐叫人觉得不安。
子衿胡思乱想,纪明尘摸摸他的脑袋:“别怕,我在。”
说着又把他锁回床上去了。
“喂,你就是这么‘我在’的嘛?!”子衿踹了踹腿脚,金链子叮叮当当响起好听的声音。
“那’我不在’好了。”纪明尘说罢,转身就走。“我出门一趟,你乖乖呆在家里等我回来,不许跑。”
子衿觉得这个人的心思越来越难猜了。
这半个月来,他们真的只是在床上各修各的,除了点到即止的相拥与踩着那根红线的抚触,别无其他。以至于他怀疑纪明尘真的只是心中愧怍,锁他在床上,也真的只是为了辟邪。
……怎么会这样?
真的是他误会?
“我们小时候的确亲密无间、勾肩搭背。积年累月的习惯,一时之间改不了,也没什么。”子衿心说,“他这个人脑子里缺根筋,经常做一些寻常人想都想不到的举措。为了监督我用功,故意把我锁在床上,倒也像他做得出来的事。”
他想到这里,已经是被自己说服了。
“他对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自言自语,手指在锦缎上打着圈圈,“不然的话,他早就亲我、抱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