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斩剑(二)
金铁相交,剑鸣铮然,从锁链传到四鼎之上,一时间如黄钟大吕,绵绵不绝,传彻玉龙台!
这一出太过突然,所有人都呆呆地仰望着一人一剑。
宋诗惊喜道:“是小纪先生的照夜流白!”随后又费解,“不过他的剑不是没有剑灵的么?”
孟孙无忌闻言蹙起了眉。
纪明尘身上的锁链粗如儿臂,寻常剑是绝对斩不断的。但是照夜流白剑有子衿生魂附在上头做剑灵,骤然一击,在上头留下了一道寸长的豁口,铁屑四溅。
“不……不……”纪明尘脸上原本就没有什么血色,此时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别撞了!你会死的!”
照夜流白仿佛没听见一般,剑光如风,片片朝他身上锁链斩去!
孟孙无忌再次抬手指天,祭出玄铁指环,沉声道:“宋家子弟听命!纪子矜想劫纪明尘。将他的剑抓起来,一同斩了!”
一时间脚步纷纷,原本护卫在他身侧的玉龙台众人齐齐带着灵剑赶赴广场,朝祭剑台上潮水般涌去。他们登上九层步阶后山手握剑柄,将一寸之地围得水泄不通。那原先苦啄铁链的白剑冲天而起,悬停在半空中,微微侧转了剑身,玉龙台弟子竟有一种与人对视的错觉,脚步停驻。
“这什么邪门路数?剑主呢?”大家下意识四下一扫,御剑台上除了被绑得动弹不得的纪明尘,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还等什么?”台下孟孙无忌催促。
宋家子弟互相递了个眼色,虽然这剑古怪,但这么多人还怕它不成!大吼着冲上前去。那白剑亦是飞身迎上。
众剑修在底下,只瞧见黑压压的人群中有一道白光左冲右突,皎然如月。月光所掠,剑断人飞!
“好武功!只是御剑之人在哪里?”剑祖嬴左创灵剑道时,断言剑修离剑十丈远已是极限。距离越远,感应越弱,十丈之外,剑与人彻底失去联系。五百年来,再是高能大手,也逃脱不了这条铁律。换句话说,远距离御剑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可是祭剑台十丈之内,除了纪明尘和宋家子弟,再无旁人!
“莫不成是犯剑祟了?”众人心想,“这犯剑犯的也太古怪了吧,不害人,偏救人!倒像是纪明尘养的狗一样乖巧,怪了怪了。”
祭剑台上金铁相击声不绝于耳,各色剑光不断显现,然而根本制不住那道白月光。白月光上下腾挪,以一敌十,快得仿佛同时出现在左右东西,生生将这么多人拦在台阶上,不让他们靠近纪明尘一步。
纪明尘望着眼前的乱战,心急如焚:“你走!别管我了!”
白月光闻言冲天而起,在半空中悬停一瞬后,骤然落下,直插在他眼前。一股剑气以照夜流白为中心,翻江倒海往四周席卷,宋家子弟被剑气所击,纷纷跌下祭剑台!
“飞花渡月!”看台上有人准确叫出了这一剑式的名称,不由得拍手叫好,忘了他们方才还要将纪明尘弄死。其他人在心中暗道:原来是水天花月第七层。这个人……不,这把剑,厉害啊。
白月光将众人逼退,反身继续斩纪明尘的铁链。
“你很着急啊。”底下李逸芝不知什么时候逼近了刘青山,一剑朝他肩头刺去。刘青山望着祭剑台的方向,下意识旋身一躲。身近几位剑修互相递了个眼色:这个人刚才还哭天抢地躲在我们身后,现在躲招的身形却甚是迅捷,不太像个酒囊饭袋。
李逸芝这下却是心中透亮,嘴角绽开一丝冷笑:“来,我们继续斗剑啊!”
宋诗听见身近孟孙无忌冷哼了一声:“田忌赛马。”
“田忌赛马?”宋诗读过这个典故,是以自家下马对阵对手上马的计谋。他眼看舅舅与刘青山相斗,照夜流白对云中君相救,心道,“这跟现在的场面有关系么?”
余光中孟孙无忌袍角一动,上前对白玉城、无方洲、古越派三派请到:“纪明尘帮手众多,晋阳李氏又胡搅蛮缠,我玉龙台不能相敌。烦请诸位出手弹压。”
这三派是在纪明尘手中折了人的,看李逸芝絮絮叨叨要跟孟孙无忌算账,早他妈等得不耐烦了。只是碍于玉龙台这个东家的颜面才没有杀上前去,斩了那魔头。此时孟孙无忌话一出口,纷纷道了句“好说”。三派众向祭剑台掠去,混着宋家玉龙台的好手,重整旗鼓,势必要斩真煌剑于当下。
纪明尘眼看照夜流白一下比一下更重地撞着身上锁链,火花四溅,剑光时明时暗,显然是快要力竭。他呵斥道:“不要再撞了!快走!”
白月光冲天而起,如来时一样突兀地消失了。
纪明尘松了口气。而正待往台上来的四家之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警惕地停住了脚步。
“有人来了!”有剑修望见东面有人迎着烈日走来。
起先只是一个淡淡的轮廓,随后在长日中越来越清晰了。他长身玉立,一身白袍,手中照夜流白点地。
正是那纪子矜!
众人昨天只当他是个在他兄长身下辗转承欢的贱货,但看刚才千里之外御剑以一敌百的架势,哪里还敢这么看轻他!
子衿走过孟孙无忌身边,脚步一顿,两人余光相接,俱是脸色一沉,错身而过。
四家在祭剑台下乌泱泱地聚在一起,原本想要冲上去结果了纪明尘,但是此刻纷纷调转了剑尖对准了纪子衿。子矜只当没看见,面不改色地走入他们当中。他走到哪里,哪里就立刻空出一片。
“他只是个筋脉尽断的废人,不要被他诈唬。”背后孟孙无忌提点道。
众人面面相觑。一片长剑如林,躁动起来,试探着朝他身上点去。
纪子矜不动如山,握着剑冷冷扫了一眼。
众人被纪子矜气势所弹压,哪里还敢再做出头鸟!心中只想着:这要是个废人,那我连人都算不上了!
一时间千军万马避白袍。
子衿旁若无人地登上祭剑台。纪明尘跪在地上仰望着他,看着回过神来的众人重新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你又何必……冒这天下之大不韪……”纪明尘闭上了眼睛,极为不忍。
子衿举剑,手起剑落,劈断了早已千疮百孔的铁链!
一只冰凉的手温柔地抚上了他的脸:“你小时候哪一次挨父亲的骂,不是我与你一道领罚?”
纪明尘瞳孔紧缩。
“叫你不许去后山贪玩,你偏要去!”众人的喊杀声渐渐远了,变成了父亲的严厉的斥责。“越讲越讲不理,你是故意与我作对么!你这个执拗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
“爹爹!是我要哥哥去的,他原本是要和李逸芝下山进城……”身边的弟弟小声辩解。
父亲的视线扫过两人,最后依旧停落在他身上:“原本罚你跪一个时辰也就罢了,结果你自己叛逆不够,还敢怂恿带坏阿檀!给我跪满一天一夜,好好反省反省怎么为人兄长!”
他冷冷地瞪着父亲,不回不避,父亲流露出嫌恶的表情,拂袖便走。
过不了多久,身边传来衣襟摩挲的声音。
“你做什么?”他没好气地瞥了弟弟一眼。
“还能干什么?”子衿跟他一样梗着脖子跪在雪地里。
“他又没罚你。”纪明尘愤愤然。弟弟嘴甜人又乖,父亲喜欢他是理所当然,从来不罚他的。
“我陪你不行么?”弟弟跪在他身边,手臂挨着手臂,手背贴着手背,“算我赔给你的好了。”
……
纪明尘眼中仿佛春雪化尽:“这次你要把自己赔给我了么?”
子衿还没来得及回答,纪明尘已经一把扫开他,拔出胸口铁钎狠狠掷出!背后奋刀的宋家子弟猛地一震,眼见方才还在纪明尘
身上的铁钎现下插在了自己的胸口,一脸难以置信,然后保持着这个动作跌下了祭剑台。
纪明尘身形晃了晃,子衿小心扶住他。
纪明尘摇摇头,将他推开,昂首挺立在祭剑台上。随即握住了锁骨上的灵剑,一点一点往外拔。
灵剑咣当落在地上,血水泼在地上。
然后是第三柄、第四柄……
他一边拔剑,一边扫视一众人,高声问道:“想杀我么?!”
所有人都被他徒手拔剑镇住了!他仿佛不知道疼似得,把诸人加诸在他身上的刑罚统统除去!
当第六柄剑落在地上的时候,纪明尘整个人都往上窜高了一尺!他点住周身大穴,向前伸手,祭剑台中央的五尺水槽瞬间白气缭绕!在沸腾不已的水面下,一柄剑,一柄烈火般的剑缓缓显形,然后冲破弱水的封印飞身而起,天衣无缝地被他握在手中。
纪明尘抬眼,真煌剑身上映出一双雪亮的黑眼睛。
“呵,就凭你们。”他冷笑一声,视线居高临下地越过所有人的头顶,对上了孟孙无忌的眼睛!
子衿耳语道:“不能轻易杀他,要留他翻案。”
“我心里有数。”纪明尘朝他略微一点头。
子衿跟上一步,朗声对众人说道:“这是云中阁与玉龙台之间的陈年恩怨,与诸位无关。若是诸位想要帮门人弟子报仇,不妨等我们纪宋两家清算之后再上云中阁讨还。不然刀剑无眼,强自出头,可别怪旁人再造杀孽。”
他软硬兼施,听得三家众气得七窍生烟。然而纪明尘的强悍他们是亲眼见过的,此时六道封魔阵除,他长发散乱,浑身是血,恍如地狱修罗,谁敢上去找他的不痛快!还有纪子矜……看着像个女人,打起来也是一片马煞人飞的,纪家是拿什么喂的小孩!怎么一个个都长成这样!
底下李逸芝见状,一剑荡开刘青山的剑锋,轻飘飘掠后数丈:“不打了不打了,我武功不济,让我表弟来讨教几招吧,刘、先、生。”
刘青山看了眼高台上飞身而下的纪明尘,略一沉吟,嘴角带笑道:“你们追着我做什么?”
“你四处假扮我行凶,我不追着你,又能追谁?我不是我表哥,你不拿出点真本事,可真是要死的!”纪明尘说罢,真煌出鞘,一剑刺出!
玉龙台西侧的一处偏僻院落里,忽而传出一声巨响。李逸芝的两个老表对了个眼色,长剑出鞘。他们被嘱咐在六个时辰里看顾风神引少主乔桓。此时所有人都赶到祭剑台去了,整个玉龙台静悄悄的,谁会在这个时候来这偏院,还弄出这么大动静?
两人被委以重任,不敢怠慢,闪身隐在门扉左右两侧,透过门缝去瞧:只见来人一身红白相间的长袍,一头俏皮的栗色短发,只在脖颈上方留了一根尾巴似的长辫子,行走间在他身后左右摇摆。还没彻底看清楚来人的样貌,他已经一把推开了门。那人背着光,手执长剑踏入门中,腰间悬着一个大酒葫芦,却是逆着光也看得出来。
灵剑道上再没有第二个人作这样打扮的了。两人齐齐松了口气,执剑为礼:“乔天师!”
乔灵钧一心顾着床榻上躺着的儿子,被他俩吓了一跳,心急火燎地与他们见了礼,就冲到儿子身边,伸手叹他鼻息。乔桓迷迷糊糊间闻到熟悉的虎骨酒味,睁眼叫了声“阿爸”,委屈地将脑袋埋进他怀里。乔灵钧心疼得连叫“小乔”,一边抱着儿子翻看乾坤袋,一边询问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人赶忙取出李逸芝留下的手信交给他,乔灵钧粗略一扫,只觉得每一句都比前一句更劲爆:纪明尘和纪子矜这两人果不其然上床啦!高阳君走过路过被戳死啦!纪明尘被绑上祭剑台啦!乔桓这个傻小子估计是看到了什么被人暗算啦!乔灵钧叹了口气:“我的这群师弟,一个比一个不省心。”说着摘下腰间木铎摇了三声。乔桓原本一直半睡半醒,此时被他一摇铃,眼中有了几许清明。
“小乔,你究竟看到了什么,说出来给阿爸听,不要怕。阿爸和师父、师叔都会为你报仇!”
乔桓回想起昨晚的事,就吓得眼泪直往下掉:“宋诗说好要和我投骰子玩的,可是人跑得没影了。我四处找不见他,有个婢子给我指路后山,说他找他叔叔去了。我越走越偏,就撞见孟孙无忌和一个男人在吵架……”
那男人一身白衣,俊美无铸,乔桓并不晓得他是谁,猫在草丛里不敢动。
他和孟孙无忌似有争执,一路追到这里,终于拽住了孟孙无忌的手,却被他瞪了一眼,又松开了:“阿玉儿,我知道你恨他。可他已经死了。你有什么冤屈,冲着我来,不要跟小辈过不去。”
“那你是不肯帮我了?”孟孙无忌定定盯着他的脸,脸上虽然带着两行清泪,眼睛却是冷冷的。
“我当然不能杀他。这根本就没道理。他与当年之事有什么相干,你要他以命相偿?”那男人说到这里,突然顿了顿,“你在
这个时候广发英雄帖、召开斩剑大会是为了什么?”
孟孙无忌避开了他的眼光。
“阿玉儿,把铁龙环给我,趁现在一切还来得及!”那男人朝他伸手。
孟孙无忌的视线拉到他脸上,然后越过他的肩膀,看着来人:“宋铭,来不及了。”
下一刻,乔桓就看到一黑衣剑客从背后一剑穿透了男人的胸膛!
“啊!”他倒吸一口冷气,捂着嘴跌坐在地。
孟孙无忌和黑衣剑客当即朝他的方向看来。
乔桓爬起来就跌跌撞撞往前跑,黑衣剑客拔剑要追。
那男人捂着胸口一把将他扯住:“你们……你们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孟孙无忌给黑衣剑客使了个眼色,黑衣剑客将剑掷出,乔桓只觉得背后传来撕裂般的痛苦,眼前一黑,扑倒在地。很快,一双靴子落在眼前,在他背上拔出剑去,还待补上一剑。
“等等。”他听到远处传来孟孙无忌的声音,“他好像是乔家小儿,搜一搜他的乾坤袋。”
“我可提醒你一句,他都看到了,会坏事。”
孟孙无忌静了一会儿:“走到这一步,再坏又坏得到哪里去?由他自生自灭吧。”
……
乔灵均听儿子讲完,追问道:“那黑衣剑客你可认得?”
“他遮遮掩掩的,我看不清他的长相,但是他的声音我耳熟。好像……好像是一个叫刘青山的玉龙台弟子,我在清晚镇上遇见过他。”
乔灵均听闻这个名字,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高阳君现在人在哪里?我要见他。”
李逸芝的两个表兄弟对视一眼,不明白他的意思:“高阳君?他不是死了么?”
“闭气符被用掉了两张。”乔灵钧望着东天那灿若红霞的剑光,意有所指道。
祭剑台下。
“纪明尘这是什么意思?他老追着那刘青山做什么?”
“李逸芝不是说了么,刘青山才是杀人凶手……”
“我以为这是他们胡乱瞎诌的缓兵之计,原来他们竟是当真!这也未免太荒唐了吧……刘青山都快要被打死了啊!”
“再看看吧……”
看台上议论纷纷。
孟孙无忌的眼神捉着纪明尘,对优哉游哉的李逸芝说道:“你们还真当要为了自己的谎话乱杀无辜么?”
李逸芝眼见纪子矜救下纪明尘,底气足了七成:“是谎话不是谎话,你自己心里清楚。即使不是刘青山,也必定藏着一个张青山、顾青山之流,做你的底牌!”李逸芝将扇子收拢,凌空一指他的鼻尖。
孟孙无忌负手在背,瞟了一眼远在百步之外的纪明尘:“来人,舅老爷被晒得神志不清了,将他送回静夜思休息。”
李逸芝呵呵一笑,拍了拍子衿的肩膀:“子衿兄弟,靠你了。”
“好说。”子衿原本就在地上打坐养神,此时把腰间照夜流白推出一寸。
“要不要打,随你们啊!”李逸芝把手一摊,不要太得意。
宋家子弟凝视着纪子矜打坐的背影,驻步不前。如果说纪明尘是地狱修罗,一刀一人头的话,那这道白月光真是叫人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纪明尘还算是个人,这白月光辗转腾挪,却是活人都不见一个,实在不知道从何招架,又从何制服。
“你们不打么?不打,我可就说了。这事得从多久前讲起呢?”李逸芝绕着纪子矜缓缓踱步,哗啦抖开折扇,“十年前,我这子衿兄弟,可倒了一场血霉!在盐津渡弄玉亭附近,被枯流剑主林事心一剑入体,冲断手脚筋脉。”
满座哗然——
“林事心是谁?”
“你老糊涂了!嬴却天的师兄啊!”
“哦哦哦!御剑门第一奇才!差点做了掌门的那个对不对?他的剑原来这么霸道?!”
“枯流剑能御水,御血冲破筋脉,也不是不可能……”
而有一些人却听得手脚冰凉,目光不由得向照夜流白投去,心道:“纪子矜当真是个废人,那他的灵剑是怎么搞的?”
李逸芝很满意挑起的轩然大波:“后来啊,子衿被一个小丫头救了。那个小丫头,名字叫小醉,不知道孟孙先生识不识得她?”
宋诗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望着身边人。
孟孙无忌淡然道:“我怎么会认识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姑娘。”
“她的来头可不小,不是什么默默无闻的小姑娘——她是林事心的女儿,若不是机缘巧合,现在可该在御剑门上做大师姐呢!”李逸芝不急不缓道,“林事心当年伤了纪子矜,回去向幕后主使复命,叫女儿在盐津渡等他归来,她好巧不巧遇上了动弹不得的子衿兄弟,将他带回家好心照料。然而她遇人不淑,求到了一个眼中只有孔方兄的大夫,那大夫眼见救不好我这兄弟,就开了些安神镇痛的药高价卖给她。小姑娘懂什么呀,以为这能救人,不断地把钱投在这无底洞里。钱花完了,就被那庸医引去借高利贷。这利滚利的还不出,在高利贷上按了血手印,从此就被丢进了青楼窑子里,做了瘦马,一做就是十年。”
“是这样么……”宋诗失神道。
“少主,你怎么哭了?”玉龙台子弟忍不住大惊小怪。
宋诗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一手湿,自己也很意外自己为什么会哭泣。
他听得身近孟孙先生鼓掌道:“好故事。”
“不是故事,也一点都不好。”宋诗的声音仿佛从嗓眼里传出来的,低沉,带着压不住的戾气。
孟孙无忌看他一眼:“你与林醉相熟?”
宋诗咬牙不说话,半晌对李逸芝道:“舅舅,你继续说。”
外甥捧场,李逸芝颇为欣慰了,指着子矜道:“但是你看,小纪先生今天好手好脚,看不出来身体抱恙吧?这就不得不提另一个人物了。虽然林醉为子衿兄弟请了个庸医,但是,这玉龙台中有人替他寻了个神医!”
“是薛冰薛神医么?”看台上有人忍不住高声问道。
“这位兄台好记性!”李逸芝赞赏道,“有人延请薛神医为我子衿兄弟治病,薛神医擅长金针之术,果真将他筋脉复位,这才能与常人无异——这是唯一一件好事了,孟孙先生,你领不领?”
孟孙无忌道:“我若害他,又何必救他?”
李逸芝眯着眼睛端详他半晌,道了声“不错”:“我看也不像你救的。说不准是高阳君救的。不过害薛神医和林醉的人,却一定是你。两个月前,我子衿兄弟寻到了当年救他一命、沦落风尘的小醉姑娘,两人团聚,不知有多高兴。然而没过几天,你就派刘青山刺杀了她。要不是当时我在场,恐怕小醉姑娘早就被他一剑刺死了——孟孙无忌啊,若不是你杀人灭口掩盖当年真相,我子衿兄弟也不会上云中阁求一本莫菩提,生出之后一系列事端,将十年前的旧案追查下去。孟孙先生,你说,你是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孟孙无忌不动如山:“我的确不够聪明。表舅爷说的,我闻所未闻,云里雾里。”
宋诗低声道:“孟孙先生,刘青山那个时候的确带人出门斩剑,往孤竹方向去了。”
“哦,你闻所未闻,那就是刘青山一个人做的咯?”李逸芝朝着远处的刘青山大喊一声,“刘先生!你别装了!孟孙无忌这个畜生要把黑锅全都丢给你了!你可别只顾着躲身前的剑,忘了躲背后的暗箭。”他现在最怕的就是孟孙无忌掏出雀蓝机皇,不声不响把刘青山给弄死了。最好能逼得刘青山反水,那一切自当尘埃落定。
想不到刘青山连滚带爬躲过真煌的剑锋,大声嚷嚷起来:“诶呀!你们要往孟孙先生身上泼脏水,就追着我说我是绝世高手么!你们是不是要弄死我才甘心,我死了,好叫随便你们瞎掰?!——各位剑修救命啊救命啊!杀人啦!”
李逸芝咬牙切齿:刘青山和孟孙无忌两人当真坚如磐石!怎么撬都撬不动!他们到底什么关系?!
他强压下怒火,继续拖时间等待对方露出破绽:“刘青山刺杀小醉不成,料想她成不了大事,就去杀了知情人薛神医。随后赶到清晚镇启出一柄剑,不想叫任何人发现。那柄剑,就是林事心伤了子衿兄弟以后,从他身上搜走的照夜流白!”
宋诗身形一震。
“而这把剑之所以会沉在清晚镇上,就是因为当年林事心带着照夜流白来此向你复命!你一不做二不休,用雀蓝机皇杀了他,将枯流剑与照夜流白一同沉河!林事心死后怨气极大,化作水犼,枯流剑也年年犯剑,想必诸位有所耳闻。这么大的水祟,就在玉龙台眼皮底子下,你这个掌家人却不闻不问!因为你知道那里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就算刘青山去也不一定除得掉他,你怕了!与其倾玉龙台之力除祟,不如就让秘密沉在水里。但我们开始查小醉、查薛神医,你怕事情败露,就让刘青山将照夜流白偷出来,准备找个稳妥的地方藏好,永远不让人发现。谁知,刚巧被我们撞破!
“你知道我们上玉龙台已经无可避免,索性叫上三十六家来参加斩剑大会。你到底要斩哪柄剑,心中早就一清二楚!你差使刘青山杀了高阳君,嫁祸纪明尘,还下了药叫所有人撞破他们的好事,将他打成魔头。你宋家人上前讨伐他不够,你还叫人把人往他刀口上扔!你好歹毒的心肠!”李逸芝义愤填膺、唾沫四溅、声如洪钟,仔细观察着白玉城、无方洲、古越派众人的表情。果不其然,他们互相递着眼色,开始商讨起当时的细节。
“舅老爷说书说的不错,可是凡事得讲证据的。”孟孙无忌四两拨千斤道。“我执掌玉龙台十年,如何为人处世,大家都亲眼所见。舅老爷急于解救纪明尘,编个故事栽赃我,这罄竹难书的罪名我可不敢擅领。林事心与薛神医我略有耳闻,小醉姑娘从未相识,不知怎么就变成了杀人凶手。而刘青山启出照夜流白不过就是个巧合。舅老爷也说了,清晚镇是我玉龙台御下,我们除水祟难道不是天经地义么?如今高阳君一死,甚至于谋杀他的罪名,你们都敢安在我头上!”孟孙无忌说到此处,痛极悲极,声音哽咽。
原本大家听李逸芝说得口若悬河,都不免要对他有所想法。此时孟孙无忌红着眼圈一通陈情,又让他们蓦然想起:昨天夜里高阳君新死。高阳君将铁龙环交予孟孙无忌,让他执掌玉龙台,这么多年两人都好好的,甚至于道上都在猜他们原本就是一对。如此说来,孟孙无忌怎么可能去害高阳君呢?此间最难受的人就应该是他了。
“你有什么证据么?”宋诗上前一步逼问舅舅。
李逸芝被戳中了痛脚,眼神朝刘青山追去:“我与刘青山在妓院里对过一招,他使内力时有暗香。薛神医死时与他缠斗,现场亦是留有暗香,那是俱神宗境的高手才有的功夫!用来栽赃纪明尘再好不过!”
然而无论如何,这个人他就是不出手!就算云中君差点没把祭剑台拆了,他也不管不顾,满地乱跑!
宋诗的眼神亦追着刘青山起落。
“他若不是你说的那个高手,孟孙先生就是清白了的,对不对?!”宋诗问道。
孟孙无忌和李逸芝还未回过神来,宋诗已经飞身而起,朝刘青山递出一剑!
刘青山的眼中倒映出宋诗的身影,然而他没有像面对纪明尘一样躲闪,反而眼睁睁看他袭来。
每啄铮然破空,恍若龙吟!
“诗儿!”孟孙无忌大喊!
不少人都避过了脸去。
然而预料之中的惨叫没有传来。众人回头时,只望见宋诗的长剑抵在刘青山胸口,堪堪刺破了他的外衣。
刘青山欣慰一笑,继而嬉皮笑脸地抱住了他的胳膊:“吓死我了少主!我当你真要杀我!”
宋诗收剑,对李逸芝道:“舅舅,若刘青山诚如你所言,是个高手,万万不可能死到临头站在这里任人宰杀!我知道你想救云中君,但你不可以这样诬陷我的家人!”
烈日当空,李逸芝额角滑落一滴冷汗。
他该说的都说完了。
然而对面当真铁板一块、滴水不漏!
就在这里,纪明尘冷笑一声:“你觉得我杀不得你,也情知宋诗不会杀你,对不对!那好——”纪明尘将剑尖对准了两人,脸色一沉,“统统给我去死!”
满座哄然,大骂纪明尘不是东西,有几个剑修甚至于气得把桌子一拍,拔剑而起!
李逸芝却是眼睛一亮!
方才的交锋已让他清楚一件事:刘青山不畏死!他为了保孟孙无忌,是肯豁出命去的!所以虽然与他对招的人换做了纪明尘,也于事无补。他料定纪明尘为了洗脱罪名不敢杀他,只能千方百计逼他出招,所以就算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有恃无恐!
但是,他万万想不到,纪明尘不按常理出牌!
——你说我是魔头,好,我就屠你宋家满门!
除了他们身近几个人了解纪明尘的城府,其他人都觉得纪明尘杀性酷烈、肆意妄为,刘青山猜不透他到底想做什么,一定会被他诈唬、露出马脚!
李逸芝连连以扇击掌:“妙!妙!”
然而还不等他松口气,刘青山已经飞奔而来,一个滑铲扑倒在地,将剑架上纪子矜的脖子。纪子矜原本在打坐养神,根本没有料到这一出。此时只听得刘青山在耳边胡乱叫着:“纪明尘你好不要脸呐!栽赃陷害不成,就要杀人啦!——纪二公子你借我挡挡!不然你哥哥他要来杀我了喂!”
一众剑修忍不住为刘青山捏了把汗:劫谁不好你劫纪子矜!你不知道他有多能打么!再看刘青山手里那把哆哆嗦嗦的铁剑,不由得纷纷扶额,这实在是不忍卒睹、不忍卒睹啊!
宋诗急得直跺脚:“你们这是干什么!都把剑放下!——舅舅,纪家逼人太甚!你都不管的么!”
李逸芝心下哀叹:哪里是纪家逼人太甚,是你们宋家一个个都是戏精!
他们晓得刘青山的深浅,看他以纪子矜做质,哪里还敢逼他!
正当这时,刘青山怀中一软,身近的照夜流白突然明光大盛,向孟孙无忌刺去!
李逸芝电光石火间想通了:“纪明尘!杀孟孙无忌!快杀孟孙无忌!”
纪明尘愣了一瞬,但身形极快,丢下刘青山朝孟孙无忌攻去!
满场哗然!
宋诗整个人都懵了:“孟孙先生!”
这时,余光中有什么迅雷烈风般闪过,视野里那个劫持纪子矜的人却是不知去向了!宋诗猛地抬头,只见百步之外,孟孙无忌腰间配剑铮然出鞘。
“他什么时候配剑了?!”宋诗瞪大了眼睛,渗出一身冷汗。
那柄剑红如赤玉,又如鲜血,在半空中悬停一瞬,在青白的太阳里红得发黑,恍如神魔降世!真煌与照夜流白齐齐斩到,那柄剑却是不急不缓地开始下降,越坠越快。正当众人以为它要咣当砸在地上的时候,一道身影飞快地掠过孟孙无忌身前,反手抄起血剑横陈身侧!
“铮——”
悠悠扬扬的金石相击,传彻天际!三道剑锋划过,火花四溅,剑气对击,狂风杀起四境!
待得尘埃落定。
只见真煌与照夜流白全力一击,对上血剑,统统停落在孟孙无忌眉间三寸!
而反手执剑之人,赫然是方才一直猥猥琐琐的刘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