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斩剑(四)
正当这时,斜拉里递出一管又细又长的鎏金烟杆,架住了我闻剑!
子衿抬眼望去,却是个御剑门中人。
他身着黑白长袍,裹束银甲,装束打扮与普通弟子一般无二,只是发髻上戴的不是银冠,而是一顶通天冠。
子衿依稀记得这人好像一直倚在步辇边上抽烟,虽然看不清面貌,却颇有一股落拓削拔、散漫不羁的意态,心中觉得甚是奇怪。之后他被天才少年吸引了目光,便没有过多地在意男人。此时见男人忽然出手,又快又准地阻了高阳君赴死,便不由得细细打量他。男人皮肤微黑,剑眉斜飞入鬓,底下一双细长凤眼白多黑少,生就一张杀性凛冽的俊脸。
“高阳君,我若不要你的性命,只要他的性命呢?”男人说着,咧嘴一笑,眼神散漫地朝纪玉一递,却是杀气毕露。
高阳君脸色煞白,奈何我闻剑被他金烟杆架着,无论如何斩不下去。僵持半刻,我闻剑咣当落地。高阳君身负重伤,气力早已用尽,只靠着心中那一点微渺的希冀支撑着,想替心爱之人赴死,保他一条性命。此时被男人一声冷喝,心下悲凉,当即昏死在纪玉怀里。
宋诗扶着叔叔小臂,抬头对男人怒道:“那你刚才怎么不说!非要我叔叔自戕了才说!”
“高阳君要做他的情圣,我何必拦他。但是想为纪玉赎命,却想都别想!”男人收回烟杆,吞云吐雾间吩咐那天才少年,“高阳君包庇罪人,下不了手,那就由我御剑门来将这恶贯满盈之人就地正法——李鹤。”
子衿忍不住上前一步求道:“这位先生,我叔叔犯下滔天大罪,云中阁、玉龙台与御剑门都有推脱不开的责任。此事皆因家父而起,我云中纪氏不敢擅辞其咎,势必理清个来龙去脉,教他沉冤昭雪。你御剑门可否彻查当日阻他求告之事,还我叔叔一个公道,之后再论刑罚。”
纪明尘紧跟一步,将剑推出半寸,警觉地护在他身侧,浑身都绷紧了。
两人情知云中阁有今日辉煌、两代云中君有今日声望,全都是踩着纪玉的骨血铸成。纵使他罪恶滔天,于理应当以死谢罪,他们纪家人却是欠他的,岂能稀里糊涂送他上黄泉路,任那一笔成年老账烂在那里。
“呵,你的意思是我欠他的么?他是我的谁,我修炼到紧要关头,还要顾他。”男人的眼锋在他们身上一转而过,“我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情仇,我只要他项上人头。”
李逸芝赶紧拽住纪明尘:“算啦,算啦!姑父欠下的债,你们又不是没还过,还洗白脖子往前凑做什么!”说罢又与子衿耳语,“你跟那人讲什么道理!不要命了!他是嬴却天!”
子衿懵了——这个人就是御剑门掌门、现如今的天下第一嬴却天?怪不得灵剑道上说他乖戾强横,今日一见,果真半分都没有说错。只是他并非软弱之人,骨子里不惧强横,还待要为纪玉请托几句,却见纪玉回头,幽幽望了他一眼,道了声“不必了”。说罢他垂下头去,纤长的手指轻抚过高阳君的眉眼,低声嘱咐,“你们要好好的。”
嬴却天抽了口烟,瞥了一眼自己的徒弟:“李鹤,你还等什么?”
李鹤应了句是。
他话音刚落,宋诗就拔剑而起,手执每啄朝李鹤刺去。
“宋公子!”林醉捂住了嘴。
“当”得一声!
他整个人都被李鹤挑飞到半空中,重重摔到纪玉身前。
纪玉喊了一声“诗儿”,扑上前要去查看他的伤势。宋诗甩开他的手,继续上前强攻李鹤。
李鹤剑身不离刘青山的肩膀,只在原地左右闪避,宋诗急火攻心朝他斩去,却被他反震打飞。
宋诗不说话,只是跳起来:“再来!”
第三次。
第四次。
第五次。
统统都是一剑秒杀。
虽然方才那天外一剑,已让众人明了这李鹤武功了得,但看此时他一边押着刘青山,一边与宋诗刀剑相拼……不,这连对招都说不上,只是单方面碾压,实在看得人心惊胆战。众剑修起先都心说“后生可畏”,越看到后面越是惊惧,只觉得在座之人比起他来都是垃圾。天底下竟然有此等天才,他们这剑修得到底还有什么意思?
李鹤颇为怜悯地望着再一次倒地的宋诗:“宋少主这是何苦。”
宋诗伤痕累累,以剑撑地勉强爬起来,挡在纪玉身前吼道:“你要杀他,就先杀我!”
李鹤摇摇头:“你赢不了我的。”
宋诗坚决地横剑在前:“这一次,我不是为了赢!”
纪玉脸上仿佛冬雪春融,伤心欲绝的表情渐渐崩裂了,变作一个难看的哭相。
宋诗听到他在背后低声说:“诗儿……我佯装应下李逸芝的提亲,只是想叫你去云中阁帮我盗一本《灵梦武笃》。”
宋诗的身体猛地一僵,然后红着眼圈硬气道:“你想要的话,就算是《俱神宗》,我也会偷给你的!”
李鹤对着这样泪眼婆娑的对手,进退两难:“宋少主,你世叔杀了我大师伯,一命抵一命,烦请相让。”
就在此时,嬴却天一把抽出林醉腰间的枯流剑,劈头盖脸地朝前斩去:“你跟他废什么话!”
剑锋凌厉霸道,却是冲着宋诗纪玉二人!
说时迟那时快,宋诗把纪玉往边上一推!
下一刻,一泼热血飞溅到了纪玉脸上!只见一条断臂腾空而起,然后闷声落地,血淋淋地滚到他面前!
林醉尖叫着捂住了嘴。
纪玉双目圆睁,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一切,整个人僵在原地,一点动静都没有!
宋诗跪在他面前,一双凤眼牢牢锁着他,嘴里涌出大片大片的血,却是心满意足地笑了,“不就是……父债子偿么……我赔就是了……”
说罢轰然倒地,腾起一波尘土!
半晌,纪玉才回过神来,搂住疼得抽搐的宋诗,坚定又执拗地将他往怀里带。宋诗的断臂呲呲往外飙着血,他也不去管,只是手打颤地紧紧抱着他,拿脸颊贴着他的额头,眼神四下游移:“嘘……不要哭……不要哭……”
恍惚间还是十年前,他从清晚镇归来的那一天,他站在玉龙潭边,只觉得万念俱灰。少柳死了,他还错把檀儿废了,他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连复仇都显得像个笑话,不如人死剑朽!
那个时候,他也是这般,听见了孩童的哭声。
他喜欢小孩子。他这一生都不会再有小孩子。他甚至连少柳的孩子都失去了。一想到这里,他便直勾勾看着潭水。纵身一投,世间事了无牵挂,可偏偏潭水里印出一张胖乎乎的小脸,委委屈屈朝着他哭。
“叔叔,我迷路了,你带我回家好不好呀?”
他识得这个胖小子。他是宋铭兄嫂的独子,玉龙台的少宗主,前几日刚没了爹娘。小孩子还不知道自己身份尊贵,成日里只怕他不苟言笑的小叔叔把他丢掉,干什么都很驯顺怯懦的模样。此时不知怎么跑到后山上来,好不容易撞上个活人,怯生生哭了半天,还是鼓足勇气牵住了他的手,大概是觉着他面善。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小孩子心里没有那么多计较,即使他是爹娘口中的瘟神,还是愿意依赖他。
纪玉定定盯着那幽深的潭水,半晌,终于将目光挪到他脸上,蹲下身来抹掉了他的眼泪:“嘘……不要哭,不要哭。叔叔带你回家。”
……
然而此时,纪玉哄着哄着,却觉得怀中的宋诗有什么不一样了。
“诗儿,你的手呢!你的手到哪里去了!”他惊骇莫名地放开了疼晕过去的大孩子,费解地看着自己满身的血迹,一时之间目下游移、四处搜寻。待他望见不远处的那只断手,登时尖叫了一声,四脚着地爬了过去,将那条断臂吃力地拖了回来。但是他拼不回去了,他无论如何都拼不回去了。“薛神医……我要去请薛神医,薛神医可以把我的诗儿治好……”他喃喃自语着,然后在某一瞬间电光石火地想起——薛神医已经死了,已经被他杀掉灭口了!于是眼前的断臂在他眼里化作一条猩红的长河,河上漂着薛神医、林事心还有其他许许多多他记不得名字的人。然后,他望见了两具熟悉的尸体,越漂越近,越漂越近……待对上他们空洞的眼睛,他蓦然发现——那是宋铭和宋诗!
众人只望见纪玉抱着那条断手,跪在青天白日下,仰天发出一声极其凄厉的长啸。那长啸既不像是哭,也不像是笑,更不像是人可以发出的声音,只是一些连不成句的单字,断断续续、忽高忽低。有不少胆小之人被他吓得肝胆俱丧,云中阁诸人却是听懂了其中难以言说的悲意,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过不了多久,突然有人喊道:“天人五衰!”
子衿猛地从哥哥怀里挣起头来,却见纪玉容貌依旧,但那一头青丝已经在转瞬之间变作了白发。他抱着那条断臂,身形一晃,伏倒在了宋家叔侄身上,已是油尽灯枯之态。
宋家三口层叠在一处,鲜血漫过白石地墁,烈日下有如一尊罪恶又圣洁的图腾。
林醉当即晕了过去,被御剑门中人担到一边,悉心诊脉。
而嬴却天啧了一声,道了句“螳臂当车”,流露出烦躁的神色,振剑朝纪玉走去。
宋诗仿佛覆巢之下觉察到了危险的幼兽,拼尽气力睁开了眼睛,惊恐地用仅剩的左手揽住了身上的纪玉,但是一步都躲不动了。这时候,他的头顶笼罩下一个阴影,紧接着,一道符文拍在自己肩头,钻心的疼痛消失,叫他陷入昏睡之中。
“还有救么?”子衿从纪玉怀里抱出宋诗的上半身,再要拉扯,纪玉却是佝偻着脊背死也不肯放手了。他目无焦距地望着前方,嘴唇不停翕动,子衿凑得近,听见他嘴里颠来倒去地喃喃自语,“报应……全都是报应……为什么不报在我身上……为什么不报在我身上……”
乔灵均在一旁利索地拿绷带包扎宋诗的断口,听子衿发问,苦笑一声:“人大概是保得住,就是这手……”摇了摇头。他处理完宋诗的伤,又往高阳君身上连贴三道符,保他性命。
十步之外,嬴却天长剑点地,望着拦在身前的纪明尘,冷笑一声:“怎么,云中君也想学宋家小儿?”
子衿大步流星赶到兄长身前,愤慨道:“嬴先生,犯下错事的人是我叔叔,我表弟却是无辜的!”宋诗过继在高阳君名下。纪玉既是高阳君的道侣,又对宋诗有养育之恩,有这一层关系,算起来的确应该是他们俩的老表。
“挡我者死。”嬴却天言简意赅。
李逸芝眼见局势收不住了,硬着头皮上前与嬴却天打马虎眼:“今日嬴先生大驾光临,实在是令玉龙台蓬荜生辉。大家难得一聚,不要为了一些陈年旧事伤了和气嘛!您看,高阳君都自罚十一剑替纪玉赎罪,宋诗也已经刀剑加身、断过一臂了,过去的事就这么过去了吧,啊?”
“我大师兄沉在清晚镇,怎么揭过?!今日不是我让高阳君替纪玉谢罪的,也不是我要对付宋家小儿的。自始至终,我只要纪玉杀人偿命!”
李逸芝诶了一声:“我小师叔实在是事出有因,这才一时糊涂做了错事,玉龙台宗主与少宗主齐齐为他请命,再行生杀……难免会叫人说御剑门不近人情啊!”
“我嬴某人怕你们说三道四?!”嬴却天眼中精光湛然,扫视一众剑修,“他杀我师兄,岂是一句事出有因、做了错事可以弥补得了的。滚开!”
李逸芝见嬴却天一点也不肯松口,灰溜溜地闪到一边,朝子衿挥了挥手,意思是叫他准备后事吧。
子衿心知纪玉杀林事心一事另有蹊跷,不退反进:“那我表弟这条胳膊怎么算?!”
嬴却天哦了一声:“什么怎么算?”
“嬴门主今日来玉龙台不是为了替天行道,只是为了徇私报仇。我叔叔杀枯流剑主,你要他以命相抵,这本无可厚非。但你无缘无故砍掉我表弟一条胳膊,是不是也要赔他一条胳膊?!”
嬴却天这一回终于拿正眼瞧他了。他上下打量纪子矜一番,忍不住挑高唇角,倨傲道:“哦?你要报仇,那就来报啊。”
子衿脸色铁青,猛地拔剑!
李逸芝赶忙按住他的手:“你这是做什么你不要命了都跟你说了他是嬴却……赢门主!”急得说话都不敢喘气。
不想这边纪子矜还没有按住,那边厢纪明尘已然真煌出窍,与子衿并肩而立。
李逸芝目瞪口呆,拽着乔灵均的手:“大师兄!大师兄!你看看他们!你看看他们!你快拦一把啊诶哟——要他们强出头!”这两个小兔崽子,以为自己是在跟谁说话!
谁料乔灵均拿白绢布擦干净了手上的血,亦是拔出了腰间“天问”。
“大师兄!”李逸芝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乔天师行走江湖,素来只与人在酒桌上斗技,从来也没有人和谁红过脸的。要他上阵见仗,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稀奇!
“我家小乔被刺一剑时,我心想,就算拼上风神引,我也要为他讨个公道。然而宋诗是被人活生生砍掉一只手。今日宋诗是你外甥,他日若是轮到你家凤举,你怎么办?!你敢跟他说——因为对面是嬴却天,爹不敢为你出头么!”乔灵均目沉如水地问他。
“你们!你们!”李逸芝急得连声诶诶,红着脸跺了跺脚,“完了!我们三家今天全都要完了!”说罢做了几次深呼吸,最终磨磨蹭蹭拔出了腰间长剑。
众剑修中有与他们年龄相当者,见到此情此景,脱口而出:“云天四剑!”
天问,真煌,照夜流白,离骚!
席间议论纷纷——
“纪澜的四名亲传弟子,倒是来齐了。”
“可是对上嬴门主,恐怕终归无用!”
“也不好说,他们人多嘛……”
“要我说,何必为个纪玉闹到如此田地!昨日他还心心念念要把云中君送上祭剑台呢。我若是纪家人,我才不管他的死活!”
……
嬴却天望着迎风而立的四人,脸上流露出倦怠的神色。他拔出自己的烟杆嘬了一口,随即对自己的小徒一抬手道:“李鹤,纪家有人要送死,你送他们一程——乔天师留着别打死。”
李逸芝吃了一惊,与纪明尘窃窃私语:“嬴却天要我们与一个毛头小伙对招,我们岂不是赢也不是,输也不是?”
纪明尘并不敢因为李鹤年纪小便看轻他:“先打赢他再去愁这不是那不是。”
李鹤对满场窃窃私语充耳不闻,放下刘青山,执剑走到四人面前,神情泰然自若,并不在乎对面是四位成名已久的前辈。
刘青山得了空,三两步窜到子衿后头,按住他的肩膀低声道:“你的武功是个稀罕玩意儿,别让嬴却天看到——我来。”
子衿与纪明尘对视一眼,情知大师伯说得有道理,便退到纪玉身边打坐养神。
乔灵均虽然记恨大师伯,但是这要紧要慢关头,还是放下了宿怨,帮他处理了一下剑伤。
“你的剑叫什么名字?”纪明尘张望了两眼那柄仿剑。
刘青山咬了咬剑身,嘿然一笑:“将血。”
话音刚落,对面李鹤比了个请:“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