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纪子矜落荒而逃(三)
宋诗不久便满脸起床气地赶过来了。
“你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么?诶你怎么哭了!纪明尘欺负你了?”他满脸幸灾乐祸。
子衿一动,脚踝上的金链子丁玲作响。
“什么鬼!”宋诗目瞪口呆,脱口就是一句,“金屋藏娇!”
子衿曲着腿在踏脚上坐下,看上去心事重重:“没你想的这么不堪。他把我锁在这里督我练功。”
“你编个这样的理由,指望我能信你?”
子衿啧了一声,把脚往他那边伸了伸:“随你怎么想,快给我弄开。”
平日里子衿与他说话都是笑吟吟的,即使是斗嘴,也你一言我一语有趣的很。但是今天,他却心不在焉,眼里显然是没有他这个宋小公子,宋诗就嫌他态度不够好:“我凭什么要听你差遣?”
“你希望我留在他身边么?”子衿反问,“云中君宠爱禁脔,拒了宋小公子的婚事,传出去可不好听——说不定他已经在退婚的路上了。”
宋诗被他一激就炸毛:“不错!纪明尘捅我一刀,还害我丢脸,我也得给他找点不痛快。”说罢拔出配剑“每啄”,一剑斩断了黄金锁链。
“谢了。”子衿起身,凉薄地抖了抖衣袖,“那宋小公子就此别过。”说罢就怀揣着馒头蜡烛和笔墨,迈出了清秋院。
想不到宋诗一把将他拽到了身边:“跟我回玉龙台。”
子衿蹙起了眉:“我跟你回去做什么?”
“我要娶你。”宋诗突然来这么一出。
子衿头都大了,这孩子怎么跟个搅屎棍似的哪里不顺捅哪里:“你怎么想的你?”
“他为了你,让我蒙此大辱,我就把你抢走,退婚还要抢在他前头!这样旁人说起来,就是宋公子为了个男宠把云中君拒婚了。我还给他戴了顶绿帽子,厉害不厉害!”说到后来还要狞笑几声。
子衿也算是大开眼界:“你为了报复纪明尘,还真做得出来。搭上自己的一辈子不可惜么?”
“我睡够了,就把你休了——这样更好!他求而不得的人,我睡完了就扔!”宋诗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简直要抚掌大笑了。
子衿在一旁看着,再一次心说:高阳君怎么教养出这么个玩意儿来。
他一点儿也不怕宋诗得逞,这熊孩子的阴谋诡计就没有不落败的,反正一时半刻甩不掉他,便跟他一同行到了湖中小榭。子衿让宋诗等等,不一会儿就带着睡眼惺忪的林醉出来。
他给两个半大孩子作介绍:“这是小醉姑娘。这是宋小公子。”
小醉福了福身:“宋公子。”
宋诗不料他还带个女人,一时之间脑子转不过弯来,竟也老老实实向她颔首为礼。
“事不宜迟,赶紧走吧。”
一行人赶到马厩。
宋诗打晕了守夜人,跳上了一匹马,子衿则带着林醉钻进了一辆马车:“我身体不好,骑不了马。”
宋诗气道:“这三更半夜我上哪儿给你找个马夫?”
“你不会御车么?”
“我给你御车?!”宋诗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嗤了一声。
子衿想起宋诗方才的孟浪之语,就讥讽道:“你不是要娶我么?嫁妆都没有的,至少拿出点诚意来啊。”
“我操!”宋诗在马背上纠结了半晌,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做起了马夫,“真他妈麻烦。”
“结婚可不是个麻烦事儿么?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子衿给小醉覆了条薄毯,忍不住挑起车帘回望了清秋院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才靠着车厢闭上眼睛。
一旁的林醉热泪盈眶:子衿哥哥为了她,竟是二嫁之身了,嘤!就是这个宋小公子不如云中君像个夫君,竟然连为子衿哥哥御车都不肯,不靠谱。
“年纪也小了点。”她心中低叹。“子衿哥哥显见是喜欢云中君多一些,这样依依不舍。”
马车没行了两步就停了下来,外头有个熟悉的声音低声道:“宋诗,你鬼鬼祟祟又要干什么?!”
宋诗假模假样一抱拳:“这几日多有叨扰,我家里出了点事,这就要赶回玉龙台去。乔公子不会不放人吧?”
“你少骗我了!你哪里是一个人回去,你还偷了我小师叔!”乔桓跳脚,“好你个宋诗,我们云中阁客客气气招待你,你打不过我师父,就使这等阴险卑鄙的手段!——你说,你在牌桌上是不是也天天这么作弊?!”
宋诗听到他说自己“使阴险卑鄙的手段”,心中还颇为自得;然而听到“牌桌上天天作弊”,就拔出每啄要跟他拼命。
这时候背后子衿掀帘而出:“是小乔啊。”
乔桓见他竟不是五花大绑着,亦是糊涂了:“师叔?”
子衿道:“我和宋小公子下山斩剑,你去不去啊?”他怕乔桓纠缠,又怕他回去告状,有意拉他入伙。
“师父吩咐过我和大师兄,不要让你踏出云中阁一步。”今天轮到乔桓值夜,师父特意嘱咐他将人看牢了。可他正是贪睡的年纪,在子衿身上拍了一张追索符就回去睡觉。子衿一出云中阁,符纸燃尽,他就蓦然醒转,出门追人。他满心以为是宋诗劫持了师叔,不想他竟是自愿的。月前宋诗刚刚将师叔捅了个对穿,怎么这么快就好成一个人了?
“他是你们师父。他吩咐你们的,你们当然得听。他要关着我,我却不听他的。”子衿道。
“你们果然吵架了!”乔桓扼腕,“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讲清楚的么?师父这么疼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为什么离家出走?”
平常乔桓这样满嘴胡言乱语,子衿保准要纠正他的奇怪幻象,然而此时只是沉默着无言以对。
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宋诗突然发话:“为什么你叫他师叔?”
“别……”
他话还没出口,乔桓已经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往外说了:“他是我师父的亲弟弟,云中阁的二公子,我当然叫他师叔啊。”
“他竟然姓纪?!”宋诗听到了这惊天秘闻,目瞪口呆,“那他和纪明尘还搞在一起?!兄弟乱伦啊我操!”一脸“看我撞破了什么”的兴奋劲。
乔桓虽然也这么怀疑过,但见宋诗口无遮拦,上前就是一剑:“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宋诗拔剑相抵,连打他都忘了:“我可不是胡说八道!你去过清秋院没有?你家云中君将他锁在床上,用金链子!连衣服都不给他穿的!”
乔桓:“我的妈!”
林醉嘤了一声直接晕了过去。
子衿抱着林醉,脸都黑了:“我什么时候连衣服都没得穿了?都说了他是督促我练功!督促我练功!我们什么事都没做!”他伸手将乔桓拎进了车厢里,“快走快走!”
乔桓挨在他身边,五味杂陈:“如果是这样,师叔你要离开师父,也情有可原……”
“我也是会打人的。”子衿横他一眼。“睡觉!”
乔桓缩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又幽幽道:“我支持你!”
子衿啧了一声: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行到孤竹城外,天还未明,子衿叫宋诗停一停,将身上斗篷摘下来给他覆上:“睡一觉。”
“我不困。”宋诗清醒得很。
子衿心道小伙子就是身体好。他昨夜在车厢里搂着两个小的一路颠簸,都觉得是要了老命。宋诗赶了一夜的车,竟然还这么精神。
“在这儿停着干什么?”宋诗扫了一眼眼前的乱坟岗,“你要挖坟么?”
子衿也不与他多说,从车厢里拆了一块木板,自行提着车上的风灯往墓地深处走去。不久之后,他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是宋诗跟来了。
子衿找到了一株河塘柳,在树下的老坟丘前跪下,将怀里的馒头掏出来垒好,又将蜡烛点燃了固定在坟前。紧接着他掏出笔墨,旁若无人地研墨。
宋诗蹲在他身边替他提着风灯:“这里埋的是谁?”
“我母亲。”
“怎么连个墓碑都没有!”
“怕人掘墓。”
子衿说着,在那块带来的木板上写下:纪戚氏之墓。子纪檀立。
“原来他叫纪檀。”宋诗心想。
子衿写字相当慢,一手隶书四平八稳,写完之后将木牌插在坟前。那个位置看得出来以前也立过木牌,只是被雨打风吹去了。
“怕人掘墓是其一,穷也是其一吧。”宋诗心道。
“我有些话要与母亲说,宋小公子可否避避?”
宋诗哦了一声:“那我四处转转。”竟然风灯也不带,一个人逛进浓雾重重的墓地里去了。
子衿跪在母亲面前,半晌苦笑了一声:“我回了云中阁一趟。”
“云中阁很好,哥哥没有辜负父亲的期待。”
“大太太也过世了。哥哥待我很好,云中阁没人欺负我。”
“只是……他对我……”子衿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没有想过我和哥哥会变成这样。”
“他用情很深,可我们不该。天底下除了我,他谁都可以爱,唯独我不行。”他说到此处,想起纪明尘的冷,纪明尘的诗书,纪明尘的信字,纪明尘的狗,纪明尘的铜花铃,心底里又疼又酸,“我不想害他。如果他可以放下,那我就不该出现。”
他出神地抚摸着木牌:“所以我可能很久都不能再回孤竹了……他找不到我,自然就淡了。十年了,他原本就快释怀。我绝情一些,他反倒更容易走出来。”
“母亲也不用担心我。我入了魂剑道,不再是个废物了。游历江湖,斩剑除祟,原本就是剑修的本分。四海为家做个浪子,说不定能闯出些名声,母亲哪天在孤竹也能听到大家谈论我。”
话尽于此,他磕了三个响头,从地上爬起来。
正当这时,宋诗跑过来跟他说:“你娘是什么人?”
子衿眨了眨眼睛,将眼中的湿意掩去:“我娘就是我娘,我爹的二夫人。”
“她跟我玉龙台有关系么?”
子衿一头雾水:“没有。我娘从小长在云中阁,是侍奉我爹的使女,没有这么显赫的亲戚。”
“你过来瞧。”宋诗领着他转到坟墓另一面。
坟丘背面竟然也有供奉,甚至还烧掉了一大堆纸钱。
子衿吓了一跳:“谁来为我母亲扫过墓?”
纪明尘么?不可能。他不知道他把母亲葬在此地。如果他来,不会那么低调,肯定要迁坟或者重修一遍。
宋诗却道:“是我宋家的人。”说着,从地上拾起一束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海棠。
“你确定?”
宋诗点头:“我家玉龙台的花,我化成灰都认识。”
“奇怪了。你家有什么人,会为我母亲扫墓?他又是如何得知她的坟址?”
两人讨论了一会儿,没有结果,满心狐疑地回车上。此时路边有早起的小摊小贩开始卖起了烧饼油条,子衿买了一点丢给宋诗,叫他去里头休息,驾了车自往昌州方向行去。
高阳君府上,看样子是一定要走一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