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打开天窗说亮话(二)
几人又在清晚镇多养了几日,埋葬了林事心,马不停蹄启程赶去玉龙台。
“我不去了。”河埠头,林醉捧着枯流剑,突然与众人告别。
前日里纪明尘和子衿将枯流剑交还给她,帮她与名剑结契。她是林事心后人,按照灵剑的传承,当是枯流剑主。
“当年打伤子衿哥哥的,是我父亲吧?”林醉头上扎着红头绳,怀中抱剑,弱柳扶风。“他不是什么跑商,是御剑门掌门弟子。他也不是去昌州置办年货,他在弄玉亭伤了你,来清晚镇向大恶人复命,结果命丧于此。”
子衿原本不想告诉她真相,怕小姑娘心里难过,此时只能暗地里叹了口气。
林醉摇摇头:“我以为是你我有缘,未曾想是一报还一报。”
纪子矜因她父亲前尘尽毁,而她为救纪子矜沦落风尘,各自在孤竹城黑暗的角落里讨生活。
十年弹指一挥,如云烟过眼。
往事再度浮出水面,竟是如此不堪。
“你不欠我什么的。”男人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即使你父亲有做过什么,你为我付出的,也比他欠我的多得多。何况我现在不是还可以从头再来过么?可你……”
林醉抱紧了剑,抬起头来小声争辩:“我也可以。”
子衿一愣,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嗯,是我狭隘了,剑道不分男女,一起加油。”
“林姑娘,你身怀名剑,独自在外,不安全的。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李逸芝好心劝道。这几日大家相处下来,他觉得这个小姑娘品性极好,眼看她孤零零一个,也起了怜悯之心。大家因为斩剑,都是灰头土脸,分外狼狈,她又是帮大夫照料伤员,又是给大家伙做饭,甚至连各人破损的衣服都补好了,实在是非常贤惠。想到她从小没有母亲,又长在青楼楚馆,这样懂事简朴,实在是大家闺秀都比不了。
“我留在清晚镇陪父亲。”林醉婉拒了他的好意,“父亲在世时,常常与我谈剑。也许有朝一日我可以将枯流剑发扬光大。”说罢回头看看不远处徐家母女。
当日她在街上接下了要被送去投河的小姑娘,将她送回家;后来玉龙台的人又将小姑娘抢来作饵,她将人藏在土地庙后面,第二日还给了徐嫂。徐嫂对她和云中君千恩万谢,特意前来相送。
“要发扬枯流剑,那你最好嫁给一个名门世家的贵公子!”宋诗吊着右手道,“你又不会使剑,光是能说又能怎样。找个好夫婿,让他帮你继承你父亲的剑道,我看这样最好!”
“嗯。”林醉敷衍地应了一声,就无甚表示了。
宋诗在一旁干着急:“那你可要抓紧了!你今年都十八岁了,再过几年年老色衰,不值钱了,越发没人要!”
林醉毕竟是小姑娘,莫名其妙被他说嫁不出去,委屈得都有些想哭了。这时候纪明尘都不用子衿教的,干脆利落一声“滚”,一把揪住宋诗的领子把他丢上了船,有多远丢多远。
子衿对林醉道:“你别理他。男孩子就是这样,越喜欢谁,越要欺负谁。你就冷着他,看他能神气到什么时候。”
林醉一愣,其他人不由得噗嗤笑出了声。
待船开了,乔桓靠在船舷上打趣宋诗道:“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子衿倚在宋诗另一侧,狠狠一推他的脑袋:“你是怎么想的。你既喜欢她,就不会说些好听的,哄哄人家姑娘家?就会话中带刺,恶语伤人!”
“我哪里喜欢她了!”宋诗红着脸怒道。谁知一群人齐刷刷地盯着他瞧,脸上都是一副“编、你继续编”的模样,宋诗实在装不下去了,只好没好气地回头盯了纪明尘一眼,“襄王有梦、神女无心的又何止是我!这件事跟会不会好好说话,有什么关系么?!”说话间紧紧攥着林醉为他缝补的那一小片针脚。
他嗓门太大,引得纪明尘往这边看过来。子衿被宋诗反将了一军,清了清嗓踱到纪明尘身边:“宋家你还是别去了。”
纪明尘用眼神询问他为何。
“斩得枯流剑当晚,刘青山便带人回去了,这人十分可疑。”子衿回想起当日战况,蹙起了眉头,“当时九道封灵阵明明可以将枯流剑封印,却突然出了状况,你记得么?”
纪明尘点点头,有一位宋家子弟被连人带剑被弹出封灵阵。
“当时不是枯流剑,也不是水犼,是他。他不想枯流剑被封印。后来打斗中也一直不出手。我猜他是想借刀杀人。”
纪明尘哼了一声。
子衿又道:“而且他最初来清晚镇,是为了从河中启出我的剑。”
纪明尘道:“他,或者说他背后的人,知道内情。”
“不止。”子衿循循善诱,“刘青山带队外出斩剑,手下有二三十人之众。人人或好或坏都配了一把灵剑。而他用的是什么剑?”
纪明尘回想了一遍:“铁剑。”
子衿道:“一个用铁剑且拒绝出手的人,你想到了谁?”
纪明尘恍然大悟:“那个偷袭林醉、杀死薛神医的高手。”
子衿点点头:“没错。他一开始从东边进镇,那根本不是玉龙台的方向,而是孤竹方向。他这次外出,是为了一路掩盖当年真相,不想让我们查清楚。我去玉龙台后要试试他的深浅。他若真是那个入了俱神宗境的高手,当与我纪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纪明尘突然问道:“为什么不让我去玉龙台?”
子衿苦笑道:“刘青山要置你于死地,我怕幕后黑手是冲着你来的。若是我们的猜测没错,光是一个刘青山,身手就可与你匹敌,别提还有个高阳君。这龙潭虎穴,你何必硬闯。”
“你知道我为何要硬闯。”纪明尘目光灼灼地望着他道。
子衿心道“又来”,走到一边靠着船舷吹风去了。
想不到纪明尘一不做二不休,亦是走到了他身边,背靠在船舷上,直直盯着他的脸。
子衿当看不见。
但是比耐心,他从小比不过纪明尘,没过多久便侧过身去,留他一个背影。这回纪明尘直接绕到他身前,面对着他斜倚着船舷上,视线一瞬不瞬地,盯——
“你看我做什么?”子衿终于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心虚之下,倒像是嗔怪。
纪明尘非但没有吓退,竟然抬手撩起他的下巴:“好看。”
子衿简直要疯了:“这是在外头!”
“那就进去。”纪明尘从善如流,拽过他的手就往船舱里头走去。
子衿脸都红了,一把挣开他:“干什么你!”
纪明尘抚上他的脸:“你走那么久,我想好好看看你。”
“我们重逢都两个多月了!”子衿扭头,却躲不开他的手心。
“你又跑了三天。”纪明尘逼他与自己对视,似乎丝毫觉察不到他的窘迫,脸上一片痴态,“我要多看几眼,补回来。”
“有什么好看的!”子衿连耳朵尖都红了。
“你不是天天说你长得可俊了么?”纪明尘淡笑,“我当然看不够。”
“这个人坏掉了……”子衿心道,“坏掉了!”
纪明尘凑近他,抵着他的额头沉声道:“你不声不响偷跑出去,你说,我该怎么罚你。”说着竟是略微偏过头,飞快地在他嘴上啄了一下。
“你做什么!”子衿彻底懵了,抬着袖子挡着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瞪得圆滚滚的眼睛,像极了遇到登徒子的大家小姐。
“你跟我说过,喜欢就直接用亲的。”纪明尘说罢,竟然扣着他的腰往自己怀里带。
子衿慌了,忙不迭地推开他就往船舱里躲。
纪明尘没有防备,被他推得踉跄了一下,一双黑眼睛变得又深又沉。
子衿低头走进船舱,转身贴在门边,就算不用看,他也知道此时纪明尘一定追着他的背影。他平复了一下跳得飞起的心脏,敏锐地发现纪明尘跟之前不一样了。在云中阁的时候,纪明尘虽然荒唐,至少没有那么明目张胆。即使偶尔搂搂抱抱,也要藏着掖着,引他往兄弟情那边想,日日唾弃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是现在,他简直像个强抢民女的臭流氓!
“怎么回事!”子衿怒发冲冠,“光天化日的挨挨碰碰吃我豆腐!一点礼数都不讲!我是他结婚七年的老婆么?想亲就亲!脸皮恁厚!不知羞!”原本他成日捉摸着:如果纪明尘跟他挑破天窗说亮话怎么办?结果纪明尘直接跳过“挑破天窗说亮话”这一步,单方面跟他好上了!子衿满腹忠言毫无用武之地,憋得胃疼;又觉得寻常人家娶妻,三媒六聘总要的吧?纪明尘连知会他一声都没有!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乔桓闲着没事干,正兴致勃勃地在船尾看师父和师叔搞断袖。刚才师父耐心哄着师叔,哄到后来两个人凑得越来越近,辗转着要亲上,他看得整个人都酥了,站在那厢直傻笑。他心想:翁故凡没来真是可惜!凑合着推他舅舅一起来瞧热闹。谁想师叔竟然恼羞成怒地跑了!乔桓没看成两人缠缠绵绵亲小嘴,脸上遗憾之色比纪明尘有过之而不及。纪明尘觉察到他的视线,冷冷扫他一眼,乔桓赶紧转身,跟他舅舅窃窃私语:“诶呀,师父不是都不锁着他了么?师叔怎么还跟师父闹别扭。”
李逸芝早就没眼看了:“闹掰了才好!像什么样子。”然后郑重警告乔桓,“乔桓,你们家八代单传,你可记清楚了——千万别学你师父!”
乔桓忍不住偷偷回头瞧师父一眼,堂堂云中君什么时候当过反面例子了?却又不得不承认,师父近来变了很多。
师叔没来的时候,师父冷情冷面,高不可攀;后来师叔回了云中阁,师父与他两个亲亲昵昵,成日斗嘴,像是突然间活过来了,有了许许多多人情味,叫他感叹原来师父也有七情六欲;现在……现在,师父的七情六欲太多了吧!多得都快要溢出来了!喜怒哀乐都隐隐有些疯狂。
就像方才,师父与师叔说着情话,不要太柔情似水;师叔拂袖而去后,他一个人站在那里,虽然面无表情,可身上戾气满满,眼光冷冷的,叫他瞧着害怕。
“师父这是怎么了?”乔桓不明白,“师叔也没跑多远的。”
“是没跑多远,可是那层纱已经捅穿了。遮羞布遮不住,索性全扔到一边。”李逸芝摇着折扇轻描淡写道,“更何况你师叔当年变成一个废人,眼见跟我们李家没有关系了,他不欠着你师叔的,哪里还能忍?自然要可劲造作。”
别说乔桓听得云里雾里,就算是子衿,也未必这么懂纪明尘的心思。他虽然聪明,但碰上亲哥哥死缠烂打这种事,一时间阵脚大乱,成日里心想:“这是怎么地?这又是怎么地!”倒是李逸芝惯会体察人心,对纪明尘这个表弟又了解得很,一个局外人反倒看得门清。
作者有话要说:
嗯,至于纪明尘凭什么爱惨了纪子衿?纪子衿做了什么他哥哥爱他爱的死去活来?这段感情中一直是哥哥在付出,弟弟为什么可以让这个钻石王老五捧出真心?
目前为止子衿方面的付出确实还没有,不过那是因为我还没抖出来,哈哈。
剧透一下吧:纪子衿确实担得起纪明尘的深爱。这段感情很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