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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忘燃灯人 – 向启蒙者致敬——陈健民中文大学最后一课全文字稿

人生志业的启蒙–Juan J. Linz

我在社区工作了几年,也当过两个候选人的助选经理等等,最终我出国读书,去了耶鲁大学。初时我未很确定,具体将来做什么,有一个很大概的方向,但将来会做一个学者,还是从政呢?即研究是科学作为职业,还是政治作为职业呢?就是Max Weber问的这个问题,我的人生志业究竟做学术还是政治?我不知道,但当时在想,有很多政治家出身于耶鲁大学,就算我最后不做学术,我从这家学校出身,可能有助参选(众笑),所以选择了耶鲁大学。

在耶鲁一年之后,我就很确定我的方向,因为当时遇到一位教授,深深触动我。他名叫Juan J. Linz,他是一个西班牙人,研究西班牙的民主化,一个响当当的名字,而我觉得西班牙民主化进程是我的理想,我希望能在中国出现。

Juan J. Linz

西班牙经历过很惨烈的内战,最后在七十年代中期,西班牙人通过一个很和平的方式,成功民主化,当时建制内外的温和力量互动,大家把体制内很保守的人压下来,也把当时社会上很激进的,主要是共产党,也压下来,找到一条中间路向,将国家带向民主。

读中国历史,我们长年以来都在革命的怪圈里兜兜转转,不能摆脱,每次革命后,总换上另一个专制朝代,如何能走出这怪圈呢?

我想跟Juan Linz去研究民主化理论,特别是有关西班牙的民主化,才发现这位老师在研究民主化理论中,是手执牛耳,名满天下的几位学者之一。

Juan Linz有好几个很重要的贡献,其一是将不讨政体分类。我们现在叫很讨厌的政权作“极权”,“专制”等等,但他认为要很小心,极权(极权主义)和威权(威权主义)不同,政权分类要注意标准,有不同向度,看社会中的多元化程度,例如经济,社会,政治是否多元化,有没有一套固定的意识形态,领袖从什么渠道往上爬等等,他有很多不同的标准去量度。

为何要那么辛苦去做呢?他的研究指出,好些社会并非极权,只是威权社会,极权社会的例子,他认为正是纳粹德国,史太林统治下的苏联等,后来我跟他多番讨论后,他也认为毛泽东统治下的中国,也应算是极权社会,其他的都是威权。极权和威权很不一样,政权迈向民主时,成功的可能性,或民主化后会否倒台或走回头路,都有差别,所以一定要知道政权的起点,才知道怎样做才能成功民主化,不详细说了,可以讲一个学期的。

第二个贡献,就是他开课教授的过渡政权,谈民主理论,谈一些政权从专制走向民主的过程,他基本上觉得极权社会不能走到民主。但值得一提的是,一个如此有名的学者,在我去读书的时期1988年,完全没有察觉东欧共产主义政权会于明年瓦解,未预计会有“苏东波”,即苏联同东欧的风波,即使这么大学问的学者当时也不察觉,觉得共产政权不会倒。

1989年11月,捷克天鹅绒革命,1989年底,东欧波兰,匈牙利,东德,保加利亚,捷克及罗马尼亚共产政权相继倒台,苏联随后亦分裂瓦解。

有时我很同情我的师兄师姐,在我们学系,平均需要十年时间完成一个博士学位,师兄师姐的论文可能已经写到尾段,解释为何这些政权如此稳定(众笑),差不多要交论文时它倒下了!(众笑)

当头棒喝,原来你是不知道的!就像贼人半夜潜入你房子,你是不知道的,当政权强势时,就连顶尖学者都看不透。所以他后来苦思,本来以「极权「和」专制」划分,认为极权不会倒下​​,不会转向民主化,但结果并非如此,就像波兰,匈牙利,捷克,苏联也变。后来他再研究,发现极权社会经过一个自由化过程,已经不算极权社会,而是后极权社会(post-totalitarianism),譬如你看匈牙利,未崩溃之前,经济上已经非常自由化;波兰的农村从来是合作社为主,经济命脉不是国家控制,而且教会长期存在,90%波兰人是天主教徒,所以慢慢重新认识多一点,分类会多一点,想得更复杂。

他有另一课讲民主的条件,从专制稳定地过渡到民主,需要一些条件,这些条件不只能帮助其过渡,还能帮助民主体制建立后不会崩溃,就算最后有民主的话仍然要深化民主。

他提出五种条件,第一是公民社会,第二是法治,第三是政治社会,基本上就是要有反对党出现,再说就是市场,最后是行政有效而廉洁的单位。如果你具备这些条件,就能够很顺利地民主化;但若然社会里的这些条件很薄弱的话,就算来一场革命,建立了民主体制,也很容易倒下,会崩溃所以有时候你觉得自己并不是在做一些有关民主的事情,但只要你向着这些条件去做,你在铺垫民主的基础。

Juan Linz的着作十分苦涩,他矮矮胖胖,上课时会拿着两叠书,很多都是硬皮封面,三十本书放在桌子上,从来不让学生帮助他。课堂中谈到例如德国,他就会拿起一本书,朗读内容,读德文,大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众笑),我们互相对望又觉得颇有趣。我们觉得Juan Linz是一部会走路的百科全书,他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的时候,写论文用了十年时间也还未写完,已经写了八百页纸,他的老师是Seymour Martin Lipset,美国的政治社会学之父,他觉得很不耐烦,对他说:“你的论文够了!不能再写下去了!”就把它抢走,让同学帮他整理过后就递交了(众笑),成为了哥伦比亚大学最长的博士论文,有八百页,所以他经常批评我的论文只有四百页(众笑)。

这个人写文章很麻烦,由于他的文章太冗长太唠叨,很多书出版不了,期刊刊登不了,只好将大部分文字压缩在注释,一页纸正文只有三,四行或四,五行,其他就是注释(众笑),大部分内容要在字型十号的注释里读(众笑)。我们作为他学生,情况较好,他会把文章派给我们,可以直接读。

Juan Linz的著作特色,一页中,正文只占数行,其余皆注释。

他很多文章没有刊登,但大家都知道他很有学问。耶鲁大学有一些活动会叫教授坐下来,一路吃三文治一路分享他为什么会成为学者,我很记得那次分享,他拿出一本小书,对同学说:我一生人就是写了这本书,大家都清楚我写了很多文章,但最终未能出版,耶鲁大学也给予他最高地位的教授头衔。

耶鲁大学最高地位的教授是Sterling教授,他就是Sterling教授,他说我就只写了这本书,这种事情在中文大学,香港大学都不会发生,这个人一定拿不到终身教席(众笑);上帝也拿不到,上帝也只写了一本圣经(众笑)。

他就是拿着这本书跟同学说:你们要用心做好你觉得有意义的事,写你觉得有价值的文章不需理会太多,我一生就是这样。

到了他晚年,他的合作伙伴才整理,删节他的文章,投稿到期刊刊登;他过世之后,我们学生把他的文章结集,出版了一系列书籍,都是我们上课读的文章在美国学界,你可以接受这么一个人,大家都公认他有学问,即使他看起来很少著作在期刊或顶尖期刊中刊登过,也可以成为顶级教授,令我印象很深刻。

谈他学问的厉害,还要讲Rethinking Military Politics (Alfred Stepan著)这本书,此书是他的合作伙伴所写,当时他到巴西访问一个军头,那位军头是将巴西民主化的军政府首领;他问对方为什么会放权,军头说,是因为我读了Juan Linz的文章,所以觉得巴西这样专制下去没有前途,他的文章可以影响现实政治。

你觉很奇怪吗?今时今日,梁振英,林郑月娥,应该不会读我们的文章(众笑),何况习近平。但因为巴西军政府取得权力后,钱多资源多,要发展现代军备时,发现要用电脑控制飞弹,他们不懂,所以聘请很多大学生,结果巴西军队成为全巴西政府官员学历最高的部门,吸引很多知识分子加入,知识分子会读这些文章;军头有机会接触到,后来就觉得,我只要安守本分做个军人就行,会受到尊重,为什么要与如如秘密警察去争权?这群比较开明的军头,最后放权,有如此一个背景。你看,Juan Linz可以影响现实政治。

我们作为他的学生,特别感谢他,不只因他有丰富的学问,可以影响现实政治,他很珍惜我们每位学生,深刻地影响我们。刚刚谈到,上课时他不让我们碰他的书,他讲课其实颇沉闷,很重德国口音;他讲课经常超时,下课后还要继续讲半个小时,有些同学赶着下一课,投诉每次都听不到他最后半小时的讲课,很不公平。美国人时常说:这不公平,对吧?他说没有问题,我以后提早半个小时上课(众笑),然后他真的提早半个小时讲课;到下课钟声响起,他又继续多讲半个小时(众笑),那些同学始终听不到最后半小时的课。

每次讲课后,门外总会有一群博士生等候他,跟他一起吃饭,吃饭时讨论博士论文。他晚年时曾经来亚洲出席会议,特地来香港和澳门一星期,当时我正在写博士论文,正处于一个很低潮的时候,他特意前来香港澳门,我带他和他妻子游玩,每天早餐,午餐,下午茶,晚餐,他都和我讨论论文,其他时间带他们去游玩。在耶鲁时,我们在他家中讨论文章,讨论设计问卷的时候,他的妻子都会为我们准备早餐,午餐,茶点,有一天,我在他家中吃了三餐。

Juan Linz没有子女,视我们如己出,这位老师成为我的榜样。一个人认真做学问,好好地关心学生,是会有影响力的,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他影响了我的人生志业。

我作了选择,我要成为一个学者,希望好好地参与社会,影响社会。

当然还有其他老师,Deborah Davis是中国研究的专家,我的论文导师,她对我的人生影响也很大,给我很多支持,因为时间有限,就不详细介绍了。

1989年六四镇压后数年,是香港人移民高峰期。

我学成归来是1992年,正值香港移民潮最高峰.1992,1993年,数以十万计香港人移民离开,我逆流回来,抵港飞机乘客较少,离港飞机上的人较多。

我觉得自己路向很清楚,有重要的事情要做。第一是中国问题,我阅读了很多,学习了很多,有关民主需要的社会基础,我需要为中国民主化做事.Juan Linz所言的民主社会五项基础当中,我作为社会学家,加上过往工作经验,认为自己最胜任的,就是公民社会。

所以,我决心用一生的力量,在中国内,只谈「公民社会」四个字,令人明白什么是「公民社会」,它有什么意义,二,三十年只做一件事,在中国谈“公民社会”。结果,我在中国用了二十年时间,从研究到培训NGO,出版刊物,成立基金会,或让基金会拨款给NGO,最后觉得需要有良好的政策环境,开始同政府合作等等。

目标是长远的中国民主化,我觉得那一天不会这么快到来,我只是在铺垫基础。香港又能做什么呢?

如果以民主化五个社会条件来说,香港完全,充分地具备民主化的条件,没有一个国家地区在民主化前像香港一样,已经有活跃的公民社会,有法治,有反对党的存在,公务员相当有效率,廉洁,已经有市场,已具备很多条件,没有一个西方国家在民主化时,无论是二百年前,三百年前,或一百年前都没有,所以有人说香港没有足够条件,不够成熟,废话,这些人不用理会,胡说八道。历史上没有社会,国家在民主化前,像我们具备充足条件。

所以我们要做的,当然希望香港能够争取到普选,但大部分时间我都在中国,下班后便坐火车到深圳,接着跳上和谐号第五卡餐卡,不管什么车票,点一杯很贵很难喝的咖啡,一定会有座位;然后到广州的大学讲课,或到NGO开会,但每逢香港有政改,我都回来参与,平日写文章解释为何需要民主。

这是我人生的志业:在中国,铺垫民主化社会的基础;在香港,争取双普选。

思考民主的社会基础之时,民主在美国(Alexis de Tocqueville,1805-1859)这本书对我影响很大。这本书谈美国最初期的民主运动,为何这么成功,不限于选举制度,他说是源于’心灵的习惯’,是因为人心灵的习惯;他所说的是民风,大家不会自私,因为当时很受清教徒影响,会重视公共利益,他们生活简朴,走中庸之道。

书亦提到,很多人会先参加社团,才会再去参与政治,所以民主在美国对于走公民社会路线的人有很深影响。

另一个人是Habermas,他谈「公共领域」,指出十七,十八世纪民主思潮出现,着眼点不只选举政治。首先,社会出现了一些空间,让人理性对话,这些空间是什么呢?他所说 的是英国的咖啡馆,法国巴黎的沙龙,德国的桌子社会,他所说的是当时的报纸,那时报纸主要收集经济资讯;慢慢通过这些渠道,当时的中产阶级,主要是商人们,开始 讨论政治。你要征税,但不给予普选权,为何我要缴税?于是他们就在报章讨论。还有文学杂志,当你讨论文学时,同时在进行社会批判.Habermas认为这些空间全部都是民主的基础,通过这些空间才有力量去争取民主,这理论告诉我,建立社会基础时,公共领域对公民社会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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