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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己祖先的土地上流浪!

二、

我们回到当下。

在座诸位都是商界巨擘,课前统计,你们名下合计超过了40家上市公司,你们最能感受到经济的冷暖与核心症结。我这有两个词:焦虑与恐慌,你们选谁?

嗯,绝大多数人选的是恐慌。

7个月前我给中欧商学院讲课,学员同样是企业家,给出的也是这两个选项,多数人选的是焦虑。

7个月不算长,却已沧海桑田。

焦虑与恐慌,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词。焦虑,只是感受到了压力,感觉力有不逮,但整体尚可掌控,仍可作为。恐慌则不然,恐慌是根本无能为力,要么徒劳挣扎,静候时运的摆布,要么逃亡。

这种绝望的窒息感,很多人会想当然归结为外部,也就是美国人贸易战的逼压,但事实上不是。十年前我们对出口的依存度接近70%,但去年这个数据已经降到了10%。去年我 的GDP总量是82万亿,出口贡献8万亿,10%不到。

根本原因,是国内的抽紧,以及抽紧背后对家国方向的暗示。

而且这种抽紧,指向几乎都是民企。环保、税收、社保、抽贷……,狼奔豕突,近乎一场定向围猎。

昨晚晚宴后,一个60多岁的老企业家一边和我沟通,一边垂泪。他说经商这么多年,经历过无数沟沟坎坎,这是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离自己的企业如此之近:他似乎突然之间成了一个被通缉的逃犯,税务、环保、工商、城管、甚至街道,哪里都在找他的茬。为了活命,他企业的负债率已被迫抬高到了自己在梦中都被吓醒的程度,企业如同在钢丝上,一个市场恶意做空,一个银行抽贷,公司就可能随时崩塌。关键这种日子根本看不到头,他预感自己一辈子的心血和财富,可能化为乌有。

问原因,不外乎两个:一个,前面多年,自上而下都在放杠杆,不放杆杆,你就等着被淘汰。为了放杠杆,他的股权质押了很多,后来股市一跌,不仅得追加质押,而且质押率也迅速降低。二个,现在去杠杆,各种抽紧,税收、环保、社保、抽贷……,源源不断,互相补刀。国企有免死金牌,不受影响也不会在意这些,但作为民企,没一刀躲得过,而且越抽紧,反而越要借债——作为弱者,除非一心就死,否则大概率会压上更大的赌注,一辈子的心血,总希望苦苦扛着,期待能熬过去,哪怕要借高利贷,哪怕从此没有归路。

谁又想束手就死呢?

问题的可怕之处在于,在民企,这绝非个案,而是普遍现象:只是为了活下去,在市场利率持续走高的背景下,中国民企的整体负债率在过去18个月里竟反而越来越高,斜率也越来越陡峭,与国企的整体去杠杆天壤之别(见下图)

中国民企的整体负债率在过去18个月里竟反而越来越高

与此对应的是,过去三年,民企的财务费用支出也如影随形,大幅上扬(见下图。提请注意,含着金钥匙的国企与央企,其财务费用增速,在整个2016年奢侈到为负数):

含着金钥匙的国企与央企,其财务费用增速,在整个2016年奢侈到为负数

这意味着,民企作为一个整体,为了不被脚下的滔滔洪水冲走,他们选择了自己把脖子伸进水面上的绞索——都是死,但绞索的死,或许能缓那么一丁点。这也意味着,无论我们嘴上在说什么,但我们多年任性发钞、上杠杆狂欢的买单者,事实上锚定了民企。

这并不令人吃惊。过去三年中,各地方政府在经济层面主要做了两件事:

1、一是通过所谓的供给侧改革,将企业利润在不同体制的企业之间调配;

2、二是通过棚改,将债务杠杆在居民部门和非居民部门之间调配。

前者化解了大批煤钢国企过剩的死局,排掉了十几万亿信贷和几百万产业工人的地雷;后者将天量的三四线地产堰塞湖灌给了欢天喜地的扛鼎老乡,拯救了银行和地产商。

中国家庭债务占居民可支配收入的比例

这是两项教科书级别的操作,如果不考虑对契约、产权、效率等市场经济桩基的长远腐蚀,其意义并不亚于一场中型对外战争的胜利。

但,生之绚烂的背面,是死之残酷。在这块土地上,任何改革的收益或者成本,从来都不是均匀分布在每个人头上的,“肉烂在锅里”其实也是分红锅、白锅的。“供给侧”也好,“棚改”也罢,再美丽的辞藻,再复杂的舆论,也逃避不了一个本质:取与舍、保与压,都有明显的倾向性。政府对强势国企的补贴和保护,造成的产能过剩,市场竞争机制的扭曲,是经济最大的硬伤之一,且已经把一众民企逼到了一个不投靠、不被收编,几乎就活不下去的境地。

重点不是什么国运之争,也不是什么保护民族产业,是利益之争。

如果把时间聚焦到更近的2018年前7个月,这种“国进民退”的速度,在数据上体现得更为惊人(见下图):

今年规模以上国企、民企营收增速对比

上表是规模以上国企、民企今年前7个月的收入增速对比,数据来自国家统计局。从官方公布的2018年收入及同比增速(上表红框第一列),看起来都不坏:无论民企还是国企,增速都还不错,形势一片大好。

但统计局明显犯了个错误:忘了把去年的同期数据隐藏起来。

如果稍微费点功夫,把同样是统计局公布的2017年同期数据找出来,再算同比,你会发现,除了国字号企业的营收是增长的,其他企业的营收其实全部是负增长(见上表红框第二列)。

利润增速上差距更是惊人:国有控股企业利润实际同比增速漂亮的28.46%,私营企业利润增速则是—27.87%,集体工业企业利润增速更是惨不忍睹的—51.73%(见下表):

今年规模以上国企、民企利润增速对比

正常的营商竞争与优胜劣汰,已完全无法解释这种国企、民企之间极端诡异的两极化。询问了一下统计局的朋友,解释说是调整了统计口径,去年同期还活着,但今年已死去的民企,直接从统计的分母中拿掉了。

这无疑是一个比民企经营举步维艰更令人悲哀的消息。我手头并没有权威的过去12个月民企倒闭家数的数据,但从上表利润增速做简单的初等数学倒推,就能大致算出,要死掉多少,才可能让这个群体的利润同比负增长超过50%?

数字冰冷,但数字说实话。

今年以来,不断有人高调宣扬消灭私营经济,最近还有人一本正经提示《中国私营经济已完成协助公有经济发展的任务,应逐渐离场》,很多朋友拿着这篇文章,忧心忡忡问我怎么办,其中尤以民营上市公司老板为多。尽管我一再安慰他们,从文章看,这就是一篇精神错乱的文革檄文,与严肃的研究根本不沾边,更不会代表政府的意思。历史不可能开倒车,这个作者大概率也是和另一个某小平一样,不学无术,腹内草莽的哗众取宠之辈,根本无需在意。

但仍有诸多人追问:如果他不是哗众取宠,而是太监代言,言人所不能言呢?

这时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一个nobody的一段胡诌,能让一众企业家吓得战战兢兢,惊弓之鸟一样随时准备拔腿开溜,那这个经济生态已恶化到什么程度了啊?

尽管有官媒随后澄清,但民企隔三差五就被拉出来敲打的现实会让诸多人高度惊恐和警惕。事实上,所有人都明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种杀气腾腾、令人胆寒的离场论、消灭论能堂而皇之登台,并引发全社会的震动与惶恐,绝非偶然。

但,问题在于,民企占到了中国企业总量的90%以上。

如果在一块土地上,90%以上的企业,都只是随时可能被放逐的流浪客卿,那么,谁才是主人?我们又指望谁在危难时期挺身而出,共度时艰?

宋元丰六年,受“乌台诗案”被贬谪到岭南荒僻之地的诗人王巩北归京师,苏轼前往探望,巩出歌妓柔奴劝酒。苏轼戏问一路跟随王巩流离多年的柔奴:“试问岭南应不好?”,柔奴坦然答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心若不安,纵是故乡,亦成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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