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94年在兰州上的大学。那时候许多关于女性的知识,都是在宿舍熄灯后的卧谈会上得到启蒙的。以至于在实践上还一片空白的时候,理论上已堆满了过多的性知识。
有一回熄灯后的卧谈会上,一个人问我达到了几级。我说什么几级?对方就以一种吃惊口吻说,连这也不知道呀,看电影吃饭逛街是一级,拉手是二级,接吻是三级,四级就是上床。英语计算机要过四级,女人也要过四级的。
于是我就知道了许多,不断听到了许多黄段子,还有许多新鲜的知识。譬如说据统计现在大学里百分之多少以上的已不是处女,譬如有人不时在晚上炫耀自己获得的性爱成果。老三跟外语系的女生已经水深火热,正准备升级呢。老四在校外租了房,开始同居。双方都表示谁不对谁负责,只是为了获得一种性体验。什么爱情婚姻呀,都不去管,走着瞧呢。
我除了心里暗暗羡慕以外,至今还没有一点进展,但内心的渴望却在与日俱增,功课几乎成了附带。晚上不是和一个叫峰的同学去看电影,就是坐在草坪上喝啤酒,以此来逃避内心的空虚和无聊。我对这种行尸走肉似的生活已开始痛恨,但又没有办法刹车。
开始我曾试图对东西方哲学做一些比较研究,但等到这一学期真开了《西方哲学史》,我却不免失望。尼采和萨特竟然草草而过。汤教授说康德的《理性批判》是重点,大讲特讲。我用了整整两个下午的时间去读完,还是一头的雾水,而于现实,他并没有鼓起我内心的风帆。至此我对上课失去了兴趣,有时干脆逃课,到图书馆去,或者就到学校后面的山上去一个人消磨时间。
没有女朋友的黄昏,在90年代的大学里是很难熬的。那时候大学里的学风普遍不佳。跳舞,谈恋爱,同居是潮流和时尚。夏天的晚饭后大家都三三两两,呼朋唤友,但我常常只是一个人走来走去。一个傍晚我实在无处可去,就一个人在花园里散步,独自沿着园子里的太极图式的幽径来回走着,思考着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竟忘了时间。第二天教室里就有一个同学说,昨天我在天桥上看见你一个人在花园里走来走去,还以为你疯了呢。
我就这样把自己流放在了时间的孤岛上,既没有朋友,又无心于功课。为了排遣寂寞,我从图书馆抱回来许多哲学和文学的书,不分上课下课地读。没有课的时间就躲在阅览室的一个角落里浏览中外美术杂志和人大报刊复印资料。在那些日子里,我沉浸在独自冥想的孤独里,时常感到孤立无援。黄昏和周未是别人的,我却像一个孤单的影子,独自在夕阳下的黄河边上眺望一波一波远去的河水。
星期天同宿舍的几个人包了一个录像厅,看毛片,喊我去。由于起床迟了,就每人买了一个饼子,边咬着边去。一看就是多半天,到下午四点多才一个个虚涨着眼泡回来,草草吃了饭就连滚带爬地上床大睡。
我是第一次看,一些新鲜的镜头确实让人心惊。坐在漆黑的包围里,眼前的屏幕上几个赤裸的男女互像玩弄着肉体,真的让人吃惊。当人最阴私的一面当作展示品被若无其事地公开在面前时,人无法不对人产生很多想法。镜头放大了,只剩下两个硕大的器官和饥渴的灵魂,这使我想起了萨特的一句话,“人的身体是偶然而又特殊的信息”,这些信息却是让人如此不安而躁动。
后来我就不时一个人偷偷地跑出去看录像。那时候学校边上最多的是录像厅和小饭馆,但我时常会到离学校远些的地方去看。一是避免碰上熟人,二是市内的片子多,环境好。我喜欢录像厅里漆黑而又神秘的气氛。在极度黑暗的包围里,人与周围的一切都被隔离开来,你看不清别人的面孔和表情,别人也看不清你。在这里,巨大的分裂感开始慢慢消失,灵魂回到最初的地方,我开始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屏幕上男女主人公的剧情里。我把自己的日常生活看成是虚假的,而把剧中的故事当成真的。的确,我的分裂和错乱已经很深很深,我在青春的沼泽里滚爬沦陷而无人理会。
我想通过文学和哲学建造一种属于自己内心的生活,但这种内心生活却使我流放于与周围的人正常沟通之外。我想到至高的精神殿堂寻找超人的境界,然而这苦行僧的路却要以自我剥夺走下去。有时候我也喝喝酒,闲逛,说言不及义的话,但我明白自己从内心深处蔑视和拒绝这样的生活。也许我需要一种调和,需要爱和被爱,需要感受一些生活的温暖。但我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接受我这样不会放开自己,不会吃喝玩乐的人。元旦晚会上听了数学系的四个男生合作的一首《无处可逃》的摇滚,禁不住就想流泪:
我多想回到最初最美的时光
这只能是一个幻想
我就走在老路上
看不到我想要的姑娘
我正走在回不去的路上
任泪水停在脸上
……
坐在黑暗的录像厅里,心里觉得平静了许多。至少此刻我停止了那些毫无结果的痛苦思考。剧中人物的故事比起我单调苍白的生活却有意味得多。他们创造爱并感受着爱,他们会为爱而流下泪水。如果可能,如果允许,我会毫不犹豫地放弃内心的斗争去过那种看起来简单而浅薄的生活。
那时的录像厅里什么片子都放。港片特别多,也有不少外国片子。现在回想起来,单纯的三级片子最没意思。但在当时性荷尔蒙高度亢奋的我,孤独、压抑、绝望、精神极度焦虑,迫切需要一个出口,来释放和缓冲紧张的情绪,那些三级片确实起到了精神抚慰的作用。
在我苦闷至极的青春年华里,没有人引导,没有心理医生,浑身的能量无处释放,巨大的想象只能制造出一些只有自己能懂的疯子一样的狗屁诗句。黑暗的录像厅,将我的这些暗黑情绪一点一点化开,仿佛说,没什么,可怜的孩子,不用怕,这里比你的想象更邪恶,更暗黑,于是我也就释然了。我原谅了自己,我同情录像里的人物,有时甚至会跟着流泪。
如果你以为录像厅里都是黄片,这是你不了解。那时候没有网络没有光盘,好多电影离开电影院就是靠录像传播的。《廊桥遗梦》在1995年的兰州市大小录像厅热播。一些小巷子口立一小黑板,写着今日放映:廊桥遗梦。无数少妇相约去看,追寻遗失的爱情,想在这部影片里找到婚外情的答案。一时几乎改变了录像厅的风气。《国产007》里周星驰的幽默让人无法忘掉,我也是在这部片子里认识星爷的。《一个都不能少》也是录像厅里的意外收获,之前跟本不知道这是张艺谋的大作,只是因为逛街累了,回学校还早,就想找个地方看片兼休息。但看着看着我就流泪了。那些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学生在一个土院子里升旗,旗杆是山里砍来的歪歪扭扭的树杆,看到这棋杆和国旗我流泪了。
兰州张掖路的录像厅放的外国片比较多,已经都是大屏幕投影。法国片《情挑野玫瑰》,很唯美,中字,“当你微笑,阳光就射进窗来,当你哭泣,风雨也就随之进来”,在美丽的乡村公路上,优美的歌声从疾驰的车窗飘出来,在风里散开,主人公的阴郁情绪也一点一点化开……港片《法中情》,“亲爱的小孩,今天你有没有哭,是不是丢失了心爱的礼物,在风中寻找从日出到黄昏”,这些歌竟然都是在录像厅里第一次听到的。
录像厅门口的节目牌子是当时大街小巷的一道风景。通常是一块小黑板,或者白纸加大红广告,最经典的就是片名后面加个“少儿不宜”,这四个字真是画龙点睛,等于公开引诱。但大多数时候是挂羊头卖狗肉,名字很诱惑,实质却没有啥内容。可能是三级片片源也紧张,搞不到的情况下就用“少儿不宜”哄人。有次看《色情男女》,但其实只是普通的言情片。好在我主要是喜欢录像厅的黑暗气氛,可以让我放松,坐进去后就演什么看什么。
每次走过录像厅门口,我都会看一眼牌子上写的什么,哪怕不进去看。那里边人工的黑暗是多么安全而温暖。它是收纳我恶劣情绪的地方,是孤独青春里可以疗伤的地方,是一个只有我自己知道的隐密。有的人是结伴而去,但我只会一个人去,一个人在黑暗里,可以随着屏幕上的人物情节自由地想象,所有的焦虑都会慢慢缓解下来。每次从录像厅里出来,大街上明媚的阳光刺眼而逼人,新鲜而生动,我又觉得尘世如此可爱。
现在录像厅早已消失,它的功能基本上被网吧代替。看到许多在网吧里晃悠的青春,我会想起当年录像厅里度过的岁月,想起那一段黑暗的温暖,想起在青春的沼泽里,怎样一步一步滚爬出来。如今的网吧,是不是也是这样的驿站呢?我不知道,因为我已经走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