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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戏说乾隆到胡说雍正——人们难道真能指望一个雍正式的人物吗?

“天下读书人”挑衅皇帝之说是否成立?

如果仅仅出于道德宣传而抬高雍正倒也罢了。这部“正剧”的特点恰恰是按鲜明的观念来剪裁、组装的。这一观念就是:“天下读书人”清流误国,结党乱政,而雍正皇帝依靠家奴治国,推行“新政”,为民作主,两条路线的斗争贯穿“新政”始终。

为了表达这一主题,该剧精心编造,把历史上本在雍正初年便被囚遇害,而且据乾隆说也“未有显然悖逆之迹”(《清史稿·允传》)的“八王”胤祀说成雍正一朝反对派势力的总首脑,让他猖狂活动直到雍正十二年(即雍正死前一年)虚构的阴谋兵变被粉碎后才失去自由。在这个臆造出来的总司令麾下,聚集了编者想象得出来的一切恶势力:从贪官污吏、关外满洲八旗守旧贵族直到举着孔孟牌位上街游行的“天下读书人”。也真亏他想得出来!极端反汉化的关外八旗守旧贵族与代表汉文化正统的儒家士人居然成了一条战壕中的战友,团结起来与皇上作对!

片中屡屡出现关于“清流”乃万恶之渊的现代话语,突出表现雍正敢于杀言官、诛谏臣、惩治“科甲朋党”、为得罪“天下读书人”而不惜“身后骂名滚滚来”的种种豪举。

应当说历史上的雍正的确有此倾向,他对科举出身的文臣有看法,宁用家奴不用名儒,尤其对直言敢谏、特立独行、以道义自负而“妄谈国是”的古代士大夫清议传统尤为厌恶。

作为一个公然标榜“以一人治天下”(《朱批谕旨·朱纲奏折》)的独夫,雍正最不能容忍那种自许清廉而对君主保持某种独立的“海瑞罢官 ”式行为,在他看来这种“洁己沽誉”的“巧宦”比那种唯君命是从的贪官更坏,也因此惩处了一大批“操守虽清”而奴性不够的儒臣,如李绂、杨名时等。虽然喜欢奴才而讨厌“海瑞”是历代皇帝的通病,但传统儒家意识形态还是要肯定“海瑞”的道德意义的。而雍正不但在行为上不能容忍独立人格,在理论上更是突破儒家道德观,公开批判“洁己沽誉”的清流传统,因此他的确有典型性。

今天看来,传统士人的确有诸多劣根性:在意识形态上,道学虚伪的一面造成言行不一之弊;在体制上,科举入仕之途造成知识人与官吏身份合一;作为依附于皇权的权贵层,他们不仅难有现代意义上的独立人格,甚至也缺乏西方传统中那种抗衡皇权的贵族精神。而在某种情况下,儒生的迂腐确实不如臂指如意的奴才更有“效率”,因此雍正排斥儒臣任用奴才,对雷厉风行地贯彻其治国主张是有一定作用的,放在当时背景下确也无可厚非。但从根本上说,雍正的“反儒”与现代意识对传统儒家知识分子的反思是截然相反的:它反对的不是“天下读书人”对皇权的依附性,而恰恰是对皇权的相对独立性。

雍正这样并不奇怪,奇怪的是电视剧作者对此的赞赏。岂止赞赏,电视剧实际上是青胜于蓝地强化了这种“雍正思想”。它不仅把知识分子勇于讲真话的一面视为大恶之尤,而且对连在传统文化中也作为正面价值的士大夫清操自守、犯颜直谏的精神都加以嘲弄与攻击,而把目不识丁的皇家奴才塑造为盖世英雄。这样的价值观真叫人目瞪口呆!

如今人们常对“宫廷戏”、“辫子戏”充斥荧屏啧有烦言,对清官、忠臣形象满天飞而公民、人权意识萎靡不振多有批评。但老实说,像《雍正王朝》这样连东林、海瑞式的书生意气都不能容忍而赤裸裸地宣扬家奴意识的作品还真少见。

《雍正王朝》在编造“历史”上走得多远,以下可见一斑:

雍正一朝的三大“模范总督”是鄂尔泰、田文镜与李卫。鄂尔泰通常都列三人之首,其治绩与影响(包括雍正的评价)更胜田、李一筹。但电视剧却突出田、李而隐去鄂氏,为什么?因为鄂是科举入仕,而田只是监生,李更非“读书人”。但李虽读书甚少,却是个大财主,他是康熙末年“入赀(捐钱买官)为员外郎 ”而进入官场的(《清史稿·李卫传》)。而电视剧为了突出“清流误国、奴才救国”的主题,把这个李员外“变”成了“要饭的叫化子”出身、被胤禛收为家奴后才苦尽甜来!

田文镜、李卫的确是忠心事君、政绩卓著的名臣,但奴性太重也有消极一面。尤其是田文镜习惯于报喜不报忧,他治理的河南年年以钱粮超额受表扬,但雍正八年大水灾,田匿灾不报,还谎称“民间家给人足”并严催钱粮,弄得豫民大量逃亡邻省。邻省告发,雍正查明是实,却为田开脱说:田“多病,精神不及,为属员之所欺瞒耳”(雍正《上谕内阁》,九年二月二十六日)。类似情形发生多次。田后来留下骂名,固然有他为皇上办事敢于得罪地头蛇的因素,但老百姓也骂他同样是不可否认的。

总之,雍正厌“清流”而用奴才是实,但程度没有那么甚,效果更没有那么好。而电视剧在这两点上是夸张得太离谱了。

雍正年间有过严惩李绂、谢济世、陆生楠“科甲朋党”一案。这其实是个大冤案。李、谢分别于雍正四年三月、十二月各自上疏参劾田文镜,据说是因“天下读书人”受压制而不满。陆生楠并未参与劾田,只因是谢的同乡而受株连,三年后又有人告发他有“抗愤不平之语”,遂罹文字狱之难。这三人的确都有“读书人 ”的牢骚,但只是各自行事,何来“结党”之说?更何况李、谢之劾田文镜也不是没有田的过错。因此后人多称三人之冤,就连今日推崇雍正的史学家如冯尔康等也认为此案“未免冤抑”(冯著《雍正传》219页)。然而到了电视剧里,却变成了三人带领大批“读书人”出身的官员,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发难于朝堂。李、谢相隔数月的各自上疏也变成了三人领衔的大批人一再集体上疏请愿闹事。

循着“天子圣明,为民作主,奴才忠诚,书生可恶”的思路,电视剧几乎把从清初以来的一切坏事乃至作者认为坏而其实未必坏的事,都算到了“读书人自私”的账上。吕留良的反清复明思想本在雍正以前,且与清初的民族矛盾和抗清斗争一脉相承,而电视剧却把它说成是一些因“科举不顺”而心怀怨望的自私“读书人”的反社会行为。曾静的反清直接受吕留良影响,也是民族矛盾的体现,而在电视剧里它却成了“读书人”反对“新政”的小丑行径,其原因是“新政”使“我们读书人都没有了好处”!

科举制度造成了“儒的吏化”,在“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的皇权操纵下形成的“缙绅”阶层,具有知识分子与专制官僚、“读书人”与皇家奴才的双重身份,也因此享有了皇权赋予的种种特权。在“官民一体当差”与摊丁入亩这类改革中,某些缙绅出于私利而百般阻扰,但他们正是以专制官僚与皇家奴才的身份,而不是以知识分子和“读书人”的身份这样做的。电视剧对专制皇权大加歌颂,却把一切罪恶归咎于“天下读书人”的清流、清议与知识分子的敢讲真话(当然是相对而言),这不是颠倒黑白么?

雍正的“有为”应该怎么评价?

雍正是暴君但不是昏君,他治国有方,在清前期“康乾盛世”中是个承前启后的人。就个性而言,他的勤政与果敢也是比较突出的。但电视剧为弘扬“雍正思想”而把他神化成千古一帝,甚至以丑化康熙时代来突出雍正之治,则很成问题。实际上雍正的许多治绩都有前人奠基、后人续力,其成就也不那么辉煌。

雍正打击缙绅势力,推行“一体当差”,这实际上是清初顺治时借“奏销案”压抑缙绅并从制度上缩小其特权之举的继续。至于“摊丁入亩”,作为“并税式改革”在我国历史上只是许多实践中的一次,作为由人丁税向土地税的转变也有上千年的历史,就政策本身而言它起源于明后期“量地计丁并为一条”的一条鞭法,因此史家又有把摊丁入亩称为“清代一条鞭法”者。而雍正时期摊丁入亩只是继康熙时在广东、四川等地的试行而逐渐推广,其普行于全国已在乾、嘉乃至道光初,甚至到了清末民初,人丁负担问题也并未完全解决,像陕西关中的一些县就仍然是“地丁属地,差徭属人”。更不用说“并税式改革”本身就有一个“鞭(编)外有编”、简而复繁的循环律,雍正的实践并未打破这一循环。

电视剧在雍正“平定西北”问题上大加渲染,而实际上雍正时期恰恰是清前期西北边政大失败的时期,冯尔康的《雍正传》曾以《调度乖方,西北两路用兵的失败》为标题专节详述,明确指出西北大败“应当归咎于雍正调度乖方”。事实上,清朝对西北用兵起于康熙,毕功于乾隆,雍正一朝虽有青海之捷,总的看来是败多于胜,无足称道的。

雍正设军机处强化皇权,也是电视剧阐释雍正思想的浓重之笔。但姑且不论这种强化在今天看来是否值得歌颂,就算值得,我国历史上专制帝王不相信朝臣而用身边亲信班子来架空“外朝”的动作在历史上也不知重复过多少次,雍正的这一次又算得上什么大手笔?关键在于独夫们既什么人都不相信,又什么事都想管,只好借助亲信,但亲信地位一高也就转化为新的“外朝”,下一位独夫只好又物色一个新的亲信机构来架空之了。

本剧对雍正的颂扬到剧末出现一个“数字化”高潮:据说康熙末年留下的国库存银仅700万两,而经雍正大治之后,他留下的国库存银已达5000万两矣!这数字其实是个巧妙的游戏:康熙末年国库存银是800万而非700万两(见《清经世文编》卷26),但这是康熙年间的低潮而非最高数字。而雍正末年国库存银,一说是三千余万,一说有2400 万两(见同上,又见《啸亭杂录》卷一),只是在雍正五年一度达到过5000万两的最高额。编导妙笔生花,把康熙年间的最低数字(还有误)与雍正年间的最高数字变成了“康熙末”与“雍正末”,一下就把三倍之增扩大成了七倍多!

当然,即使从800万增至2400万,也堪称伟大成就。问题在于“国库”之富不等于国民之富,朝廷之富也不就是国家之福。在中央集权专制主义的古代中国,国富民穷的状况十分常见,国穷民富的情形也间或有之。两宋朝廷长期困于财政拮据,号称“积贫积弱”,但宋朝民间的富庶与社会经济的繁荣实远超于盛唐。而明末李自成进京时发现宫中藏银达七千万两之巨,比雍正时的国库要多多了。西汉末新莽朝廷灭亡时,仅集中于王莽宫中的黄金就达七十万斤之多,其数据说与当时西方整个罗马帝国的黄金拥有量相当!而明王朝与新莽王朝都是在饿殍盈野的社会危机中爆发民变而灭亡的。按编导的逻辑,崇祯帝与王莽这两个亡国之君不是比雍正更伟大么?雍正时的民间与康熙时相比总体上如何,史无明证,但从前引雍正最欣赏的总督田文镜在河南的“政绩”看,是很难乐观的。

雍正的确果敢有为,但“有为”并不一定就有进步意义。某种变化是否能看作进步,取决于一定的价值立场。从一个立场看来是进步的事情,在另一个立场看来就可能是“反动”。

从全球论,雍正的时代英、荷早已完成资产阶级革命,美、法的革命也已在酝酿中;从中国论,明清之际中国已出现所谓“启蒙思想”,即真正的改革思想,黄宗羲的“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唐甄的“凡为帝王者皆贼也”,顾炎武提出以“众治”代“独治”,王夫之要求“不以天下私一人”。而雍正那种连传统儒家规范他都嫌专制得不够、而赤裸裸要求“以一人治天下”的独夫言行,在这样一个历史进步的背景下,就显得非常刺目。

同样是在一个世界范围的历史背景中,雍正重农抑商和统制经济倾向,也不具有进步性。在农业政策上雍正只重粮食,经济作物只准种在“不可以种植五谷之处”,结果导致一些地方官府强行毁掉已种的经济作物令农民改种粮,致使因失农时而绝收。雍正使政府干预强行进入传统时代一般不进入的农户经营中,导致了破坏性结果。粮食以外的作物尚且要禁,何况工商。雍正认为“市肆之中多一工作之人,则田亩之中少一耕稼之人”(《雍正朝起居注》五年五月初四),他多次表示“招商开厂……断不可行”,“矿厂除严禁之外,无二议也”。(《朱批谕旨·孔毓?、焦祈年奏折》这样摧残工商、禁锢市场、统制农业的强硬政策,在有清一代也属最保守的,而且效果也极坏。而电视剧对雍正的这些作为是避而不谈的。

总之,《雍正王朝》为了塑造一个有为皇帝的高大形象,在对待史料上缺乏严肃性,在历史观和价值取向上更缺乏进步性。这样一部戏在学术进步、思想进步的今天居然创造了这样的轰动效应,令人感到愕然!

无疑,《雍正王朝》的收视是相当火爆的。考其原因,除了声势、频道、时段上的优势外,我以为主要有两条:

首先是人们已经厌烦了泛滥已久的“戏说”式宫廷剧,因而对于风格迥异的“正剧”有耳目一新之感。而这部片子也的确拍得很精心,可看性强,有相当的艺术水平。

其次,经历20年后我们的改革已进入微妙阶段,利益调整剧烈,公正问题凸显,社会矛盾增加,不确定因素增多,人们心理易于失衡,加上某种文化积淀的作用,人们隐约产生了某种期待:有人能以铁腕扫清积弊,赐予社会以公平与安宁。而电视剧迎合了有些人的这种心理。仅就这一点而论,“雍正现象”便令人担忧:人们难道真能指望一个雍正式的人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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