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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那个最不该被滥用的词汇

 

为什么是这幅画,成了母亲节的标志。

 

各位晚安,今天是母亲节,我们来谈谈关于这个节日的事儿。

作为一个美国1913年才通过国会立法正式创设的节日,我一直觉得母亲节这个节日挺怪的,因为如果说人类有什么样的情感是最天生,那也许就莫过于母子亲情了,可是对这样一种情感,在人类之前的漫长文明史上,居然一直是缺乏专门的节日来进行纪念的,尤其是我们的文明,如此强调孝道,孔子说“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有专门的节日祭祖,逢年过节都要讲究“阖家团圆”,可是对于真正生养我们的母亲,我们反而似乎觉得给她们设立一个专门的节日是多余的。(事实上,儒家强调的“孝”,一直是更侧重于父方的,所谓“教以孝,所以敬天下之为人父者也。”)所以“母亲节”的含义对中国人来说,看似熟悉,但实则却是陌生的。它并不完全是我们所熟悉的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孝”。单以“孝”去过母亲节,很容易就把这节日过走味儿了。

那么,它是什么呢?好久没写艺术史了,今天,我想从一副画作来试着解析一下这件事。

 

这幅作品,是美国詹姆斯·惠斯勒的名作《惠斯勒的母亲》,现藏于巴黎奥赛博物馆。其实惠斯勒自己原本是将此画取名为《灰与黑的协奏曲》的。但此作后来却以前一个名字为人所熟知,并且更重要的是,它在美国几乎成为了“母亲节”这个节日在艺术上标志物。上世纪三十年代,美国第一次发行纪念母亲节的专属邮票时就选用了这幅画作。二战时,美国人也拿这个名字给他们的轰炸机命名。战后,随着现代艺术的兴起,有无数的后续现代艺术作品向此画致敬。

但是,这样一副作品,有什么好的呢?它看上去,是那样的平平无奇。

是的,在《惠斯勒的母亲》之前,所有表现母亲的画作一般都会用一些手段表现母爱的温暖与伟大,可这幅画作却似乎有意反其道而行之,惠斯勒让母亲就那么普普通通的侧坐在椅子上,使她看上去就是一个很普通的美国清教徒老妇人,整张画作看上去沉静,甚至有些压抑,就像惠斯勒原本给画起的名字——“灰与黑的协奏曲”,缺乏我们印象中母爱该有的温暖与色彩。

母爱的慈祥、伟大在哪里?母亲的人物弧光在何处?

乍看之下,似乎一点也看不出来。

想了解惠斯勒为什么要这样话这幅画,就得说说他的人物和他与自己母亲之间那宛如秋名山赛道一般曲折、别扭的关系了。

用今天的话说,惠斯勒这人其实算个“非典型美国人”,他1834年的时候出生在美国的马萨诸塞,父亲是个著名建筑工程师,但可能是因为老爹技术太牛逼,在惠斯勒七岁的时候,他们家就应邀举家搬迁到了沙俄首都圣彼得堡,把他爸请去的人有点出名——锐意改革的沙皇尼古拉一世。

也就是说,在整个中小学期间,美国的惠斯勒小朋友受的反而是沙俄的贵族教育,如果一切照此发展,长大后的惠斯勒会不会喊着乌拉在克里米亚战争中为沙皇陛下冲锋陷阵,着实难说。

但天有不测风云,在惠斯勒15岁那年,他那牛逼的技术精英老爹因病去世了。

其留下的遗孀、也就是惠斯勒的母亲,是个非常虔诚、古板而又严苛的美国清教徒女性,对丈夫委身在东正教俄罗斯生活早就颇有微词了,老公一死。她立刻就带着儿子回了美国,举家迁回美国的斯托宁顿。并且要求惠斯勒报考了美国著名的军事院校——西点军校。可谓给孩子规划了一条老美国人的“正星条旗”之路。

但非常无奈的是,由于成长经历使然,惠斯勒桀骜不驯、玩世不恭的性格在此时已经养成,在西点军校读到第三年,他就被学校开除了,教官给他的考评是“生活极为散漫,不遵守纪律。”

看这照片,感觉他也像这么号人。

执意想让儿子从军报国的惠斯勒妈妈,其后又动用私人关系,将儿子硬塞到了美国陆军地图处去干活,觉得你不是喜欢画画画么,地图处正好能发挥你的才能啊!

但去了地图处报道没几天以后,惠斯勒竟又被上司炒鱿鱼了,理由据说是他看不惯上司的古板刻薄,在闲暇之余画了一副讽刺上司的漫画。

因为他画的过于成功,一不小心弄成了爆款,在同事间哄传一时,很快传到了上司那里。

上司一看,没跑啊,这肯定是惠斯勒那刺儿头画的,这样吧,我处实在容不得您这大才,思想有多远,您就滚多远吧!

于是惠斯勒在他20岁那年先失学、后失业了。

公道的讲,惠斯勒的这些遭遇,不是他的错,而是美国当时的大环境使然的,我在《你爱我,我爱你……这首洗脑神曲背后的美国悲剧》一文中曾谈过,19世纪中叶的美国还是一片艺术的荒漠,社会从上到下都没有形成一种尊重和供养艺术家的体制,大天才福斯特都能给饿死了,艺术家在那样一个国家里,天才越大,饿死的就越快。

福斯特含泪点赞。

可是这种大事,惠斯勒的母亲显然不知道。她就觉得自己的孩子应该为国效力,于是回家后的惠斯勒跟母亲大吵了一架,望子成龙的母亲怒斥这个儿子百无一能,而惠斯勒则说他这个妈妈根本就不懂自己想要的追求。

吵架过后惠斯勒干脆来了个狠的,自己买了张船票,跑到艺术之都巴黎学画去也!

就像今天很多高考后急于挣脱父母管教的孩子一样,来到巴黎的惠斯勒总算能撒欢实现自己的梦想了,他环游法兰西,以异国人的眼光画成了一组铜版画《法兰西组画》,在法国一炮而红,很快成为了巴黎各著名艺术沙龙的座上宾,与莫奈、方丹等人整天谈笑风生。后来他又移居英国,在那里继续过着自由放任,无拘无束的艺术家生活。

可是,正当惠斯勒日子过的正happy的时候,他突然收到一封信件,是他的母亲寄来的——母亲得知了自己的儿子在旧大陆闯荡,非常放心不下,她担心自己的孩子会在花花世界里“迷失自我”。于是她决定抛弃自己在马萨诸塞的庄园生活和已经成为军医、“生活步入正轨”的儿子威廉。千里迢迢到伦敦去跟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惠斯勒一起生活。

上大学时,你有没有某天突然听说父母要来视察的经验呢?此时的惠斯勒感觉是一模一样的。

在写给朋友的信当中,惠斯勒说,对于这位不请自来的母亲,他又惊又惧,感觉“仿佛最终审判就要降临了”。

惊慌失措的惠斯勒不得不把房子从烟囱到地下室都打扫数遍,忍痛把同居多时的情妇移至别处,然后穿着笔挺、朴素的礼服,去码头接他的“太后老佛爷”驾临。

果然,母亲到来后,惠斯勒和他妈被迫重新开始了让彼此都很别扭的磨合——惠斯勒被迫规律每天的作息时间,减少应酬和社交,适应母亲的节奏。而他的母亲则每天坚持给她住在一起的儿子写信,规劝他敬奉上帝、节制享乐、过一种“高尚的生活”。“你打算娶这位女士么?”当惠斯勒和他的情人关系终于暴露之后,老母亲严肃的这样“审问”自己的儿子。

这对“冤家母子”的生活,最终是否达成了和谐,我们身为外人不得而知。但我们所能看到的,是惠斯勒留下这样一副给他母亲的画像。

某一天,约好今天来画室的女模特放了惠斯勒的鸽子。惠斯勒正苦闷不已的坐着,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画我吧,儿子。”惠斯勒回头,发现他的妈妈已经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坐在他身前的那把椅子上。

于是,已经37岁的“不成器”儿子惠斯勒,第一次给他已经67岁高龄的妈妈画了一张像。

最终画作完成了。严格的说,因为其特异性,这是一幅远远超前于那个时代审美品味的画作,但惠斯勒的妈妈依然非常欣慰:“詹姆斯为我画了一幅画”,她在写给她妹妹的信中说“他因为那幅画亲吻了我,这真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惠斯勒的妈妈可能不知道,他儿子这幅画确实是革命性的。

在惠斯勒之前,西方画家画母亲,一般都是以诞育耶稣的圣母为模板的,甚至最多的母亲形象就是圣母。在这些“圣母”画像中,母亲们必须是美丽、温柔、慈爱、神圣、乃至光芒万丈的。

这种刻画的本质,其实与东方儒家所讲的孝道有些相似,都是将母亲的概念抽象化、乃至神格化,变成一个类似神仙牌位般的存在,让观者去感恩、赞美和崇拜。

其实梳理人类的历史,我们会发现一种文化现象——越是接近远古的民族,越喜欢用相对抽象的笔法,去描绘一个神格化的“众母”形象。

俄罗斯的保护神的喀山圣母

埃及的伊西丝雕塑。

女娲补天

史前的“维伦多夫维纳斯”雕塑。

而越接近现代,艺术家对母亲的描述越具象,越私人化——拉斐尔用自己想象中人类完美母亲的形象去塑造圣母。而巴托尔迪的自由女神像,灵感则直接来源于他自己的母亲——

可以说,人类自我解放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摆脱“共母”崇拜,重新认识属于自己的私人化母亲的过程。

最终,是惠斯勒将“母亲”形象彻底完成了私人化。他刻意一种完全不同的手法去画母亲:

画中的那位妈妈,就是那么一个衣着朴素,甚至有些伛偻的老妇人。

她也许年轻时曾很美丽,但岁月早已衰老了她的容貌。

她也许对的儿子有她的慈爱,但那份慈爱,被她严肃的气质所紧紧包裹,毫不外露。

可是细品之下,你依然能感觉到,这真的是一位母亲——如果这位母亲不爱她的儿子,她不会强撑着自己年迈的身躯,一连数天给他当模特。如果儿子不爱他的母亲,他不会给母亲搬来一把子让她坐下,并细心的拿一张软脚垫,让母亲做的尽量舒服些。

如果说,文艺复兴以后人文主义的伟大之处,在于人们开始觉醒,不再执着于赞颂神的伟大,而开始细致的描写人的情感。那么惠斯勒的这幅《母亲》,则相当于一场“二次革命”,画家开始不追求于赞颂那些抽象的、“共性”的人的情感,而追求自己画作中的特异性。力图告诉观赏者,的母亲是怎样的。

就像惠斯勒的画中所体现的——他画的是母亲,但只是一个母亲,他惠斯勒自己的母亲。

这种觉醒在19世纪当时,看起来似乎还没那么伟大,但随着时代的演进,当意识形态开始将人的情感也上升为一种有意无意的“宏大叙事”,挑出“母亲”等词汇的一些共性让人们去顶礼膜拜时……

《惠斯勒的母亲》的价值就体现出来了——它的存在提醒人们,“母亲”这个词不是一个可供随意比附的抽象概念。母亲就是你的母亲,她就是那么一个人,一个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性格、有温度、有皱纹、并关爱着你的平凡女人。

所以看准了,只有那个她,才是你妈。“母亲”不要乱认,妈这个字眼更不能乱喊。

这就是《惠斯勒的母亲》所传递给人的那种感觉。

同样的,二十世纪初,当美国人设立他们的母亲节的时候,它其实是一个很现代、私人的节日,之所以《惠斯勒的母亲》成为其标识,也正因如此——美国人在看到这幅画时,想到的是每个很具体的、很亲切的、自己的妈妈,而不是一个抽象的“母亲”形象。

我觉得我们也应该这样,我不是很赞同很多人在这一天里动辄说“祝天下母亲如何如何。的确,母爱是很伟大,是很值得赞颂。但母亲节的初衷恰恰是反宏大叙事的,它是每个人与自己母亲私人的节日。每个人在这一天应该像惠斯勒一样,去好好看一看、感谢一下自己的妈妈——那个平凡、爱唠叨、有缺点却又真正爱你的妈妈。

毕竟只有你妈才是你妈。

 

结尾,我突然想起一件好像挺无关的事情。

说,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东欧剧变的时候,罗马尼亚的齐奥塞斯库夫妇被审判判处了死刑。

临上刑场之前,曾与其丈夫一起独揽大权的第一夫人埃列娜·齐奥塞斯库突然发作质问执行死刑的士兵:

“你们怎么能这样对我?我是你们的母亲啊!”

“不!”一位行刑的士兵厉声驳斥到,“不,你不是我们的母亲,你是杀害我们母亲的凶手!”

我觉得,这个士兵真的是一个好儿子——至少,他知道“母亲”这个词汇,不是一个任谁都可以拿来冒用的宏大叙事,对于他来说,“母亲”属于且只属于那个平凡的、生他养他、并真正爱他的女人——他自己的妈妈。

全文完

本文5000字,好久没写艺术史了,谨以此文以飨喜欢这个系列的朋友。

今天的音乐,是约翰·施特拉斯的《安娜波尔卡》,圆舞曲之王送给自己的母亲安娜的歌。巧了,惠斯勒的母亲也叫安娜。

我的妈妈去世早,继母待我很好,在这一天里,祝我的两位妈妈节日快乐。我的母亲节,只属于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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