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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年后,我又带着差不多大的两个孙子逃难,这一次房子又没了。
采写 摄影 | 吕雅萱 蔡星卓
2024年7月5日下午,湖南岳阳市华容县团洲乡团北村团洲垸洞庭湖一线堤防发生决口,大堤被撕开一道超200米的口子,垸区被淹,当地紧急转移群众5755人。
7月6日,界面新闻记者来到垸区的团西村,这里离洞庭湖一线堤防决口直线距离约12公里。村民们在7月5日下午接到紧急转移通知,大部分人什么都没带,紧急上了大巴车,被转运到40公里之外华容县城的安置点。他们的村子一夜之间被洪水淹没。
也有部分村民没有去县城安置点,他们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家。那些救起的家当、牛羊鸡鸭,以及他们认为值钱的物品,都肩挑背扛地放到了堤坝上。他们在这里搭起露天的灶台和床,一边守着最后的家当,一边盼着洪水早日退去。
多位村民向我们讲述了此次溃垸时的惊险情况,并都联想起28年前的那场大洪水带给他们的打击。团洲垸位于洞庭湖与藕池河的交汇处,东南北三面临湖,有“湖南第一险”之称。1996年发洪水时,团洲垸就曾决堤,决堤口460多米,5500多户受灾,还夺走了14条生命。
如今快60岁的夏丽芳,当时不到30岁。当年,房子被洪水冲垮后,她跟老公每天在工地上埋头苦干,攒了16年的钱,才建了现在的房子。现在,他们的家又一次消失在洪水中。
另一位村民则说,两次洪水,洗掉了一辈子的积累。
以下是三位团洲垸村民的口述。
刘秀芹,52岁,家在团北村,距离决堤口约1公里
团洲垸建成在1977年,我1978年搬来团北村,在这住了一辈子。
7月5号下午5点半左右,我在朋友圈看到一个团洲乡的人说,洞庭湖堤坝要垮了。1996年团洲垸也溃垸过,那一次的决堤口离我们村也只有1公里左右,我家房子当年被大洪水冲垮了。这次听到又要决堤,我顿时六神无主。
村里很快来人催转移到堤坝上去,我头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拿些什么。孩子都在外面打工,家里只有我带着两个六七岁的孙子。只记得当时我走路脚发软,后来回过神才看到,我慌里慌张地提了个袋子出来,装了孙子的几本书。当时水到了脚踝,我带着两个孙子跟着大家往堤坝上跑。村子里平时几乎没有年轻人,大家都在外面打工,只有老人带着小孩在村里住,家里根本没有劳动力去转移屋里的东西。
5号晚上,我们都坐在堤坝上,村子的水位很快涨起来,能打1米高的浪。眼前的房子一个一个地塌,很多鸡鸭被水拍到堤坝上。我当时想,养的9亩鱼塘肯定没有了,家里也留不下一点东西。
很多人在堤坝上手机没电,没法跟外地的家人联系。晚上8点左右,有大巴车来转移村民,堤坝两头的人排了很长的队,我站在堤坝的中间段,挤不上车。那天晚上我就坐在堤坝上,一晚上没睡。
6号早上,我哥接我回了山区的娘家。下午我在朋友圈看到政府有安置点,就把孙子留在了娘家,自己过来了。
1996年溃垸时,我带着一对六七岁的儿女逃难,当时房子被冲垮了,在娘家住了一个多月。28年后,我又带着差不多大的两个孙子逃难,这一次房子又没了。
夏丽芳,56岁,家在团建村,离决堤口约6公里
我家在团建村,在团洲垸的中间位置。决堤前一天,村里安排我们去大坝割草、查险,看到大坝冒黄色水泡就要上报,当时查的没什么事,在坝上巡逻的人也回来说大坝没有进水,加上华容这几天没下雨,我们都觉得很安全,什么提前准备都没做。
直到7月5号看到有人用车搬东西,我才知道倒垸了。那时候已经下午4点多了,我老公在坝上抢险,我一个人搬不起重物,很着急,把两壶油和一些小东西搬到2楼。等我老公回来时,村里催促赶紧转移,他只抢着下了个空调抬到楼上。一楼有冰箱、热水器、录音机……很多东西。家里有年轻劳动力还是能抢得到一些东西,没有劳动力什么都抢不到。
团洲垸在1996年曾倒垸,那一次我们提前防备了,这次没有提前防备,损失要大一些。1996年我结婚3年,家里一贫如洗,住的是我老公的爸爸建的旧房子,房子被大水冲了后,我们在亲戚家这里住两天,那里住两天。我跟老公两个人每天在工地上埋头苦干,2013年,我们攒了18万,建了现在的房子。现在又洗掉了,什么都没了,我50多岁了,做不动了。
我儿子21岁,6月刚从湖南第一师范学院的信息工程专业毕业,一直投简历,在长沙找不到工作,我又让他去浙江看一下。家里根本没收入。
六七年前跟过的一个岳阳的包工头,还欠我们一万二工钱。今天我老公打电话跟他说,倒垸了,我们是两手空空,给点我们当生活费吧。这个老板还是可以的,他说会想办法的。现在不知道多久能退水,1996年那次接近两个月才退水,我老公今天早上4点多就去外地工地上找事做了。
两次洪水,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还没帮孩子成家,都老了,什么都搞不起来了……
彭金平,60岁,家在团西村,距离决堤口约12公里
7月5号下午5点多接到村里通知说溃垸了,让我们转移,我们村离决堤口有10来公里缓冲。我马上把东西往外面搬,首先想的是搬日常用品、米面油、换洗衣服和铺盖。5号晚上整村人都在搬东西,住楼房的把东西转移到楼上,我们住平房的就开车拉走或者搬到堤对面的小树林里。
那天晚上村里来了很多救援队的车,把村子和小树林之间的堤坝路堵住了,搬得很吃力。先是从家里把东西全部搬到堤下面堆着,然后搬到堤上等着过车,再全部搬到小树林里。从下午5点多一直搬到凌晨1点多,我没有吃饭,人没力气了,冰箱、洗衣机实在搬不动就算了。我们村离决堤口比较远,村里的水是6号早上5点35分涨起来的。水深了对地面不熟悉,就不敢下去了。
6号白天在堤上看着水慢慢涨上来,淹了田。什么心情?欲哭无泪。我种了20多亩黄豆,5月播的种,到了9月本来应该收成,但这样子今年肯定没收入了,肥料人工还要倒贴。我还养了鸭子、鸡、鹅,一共20多只,没有看到鸡上屋,估计淹死了。还好房子没倒,房子一倒就什么都没了。
我不去安置点住,我的家就在这里,吃点泡面白菜都无所谓,我去安置点能住多久?最后还是要回自己家。在这里毕竟能把东西看着,对面就是房子,我要亲自用眼睛守着。现在房子看起来是没事,但是门窗被洪水撑开了,接下来不知道墙会不会被撑倒。
1996年的洪水比这次的大,那次我们村的房子全部倒了。1996年那时候我还有能力和资本重建,现在快60岁了,得了甲状腺癌,还有两个孙子,拿什么重建?两次洪水,洗掉了一辈子的积累。
(除彭金平外,文中受访者为化名)
——完——
本文采写、摄影,吕雅萱、蔡星卓,界面新闻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