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文艺是崇高的事情,但文艺不等于生活,当生活把一个文艺青年赤裸裸地逼迫成一个现实中的凉薄中年,其间尴尬无人能懂。我表哥就是如此,文艺了青年,落魄了中年,特别是一个文艺青年,不幸结了婚,又有了孩子,而他热爱的那些文艺并没有成为他谋生吃饭的重要手段,这一切从常人的角度来看,是致命的。
《男人四十》剧照
大多数文艺青年都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写书、画画、弹琴,崇尚自由、浪漫。我表哥也是如此,会弹吉他,热爱哲学,对摄影头头是道,典型地热爱「无用之用」,还总带着自认为高深的观点,整夜整夜和朋友对谈。他读《月亮和六便士》,心中的偶像是王尔德。他最喜欢的一句话是“除了天才,我别无他物需要申报。”这是他的偶像一次过海关时的名言。
他很早就开始思考“人为什么活着”,大约是在初二,这肯定算早熟。而大部分人要到大学甚至进入社会后才会考虑这些事。我表哥说,主要原因有两个:第一,他爸爸对他的教育是失败的。在他的成长环境中,除了反对,没有任何赞美。除了学习,他父亲阻止他做任何喜欢的事情,甚至认为读课外书都是不对的,深埋于他心中的怨恨指引他开始思考人生。第二,他不想成为他父亲那样的人。他爸爸很无聊,除了单位后勤那点事,哪会考虑什么人生,上班是他父亲这辈子做过的唯一一件事。
这种内心的叛逆,让我表哥对学习没有任何兴趣,常常逃课去旧书摊看各种杂志,用吃饭的钱买小说,CD,再就是和朋友谈人生谈理想。到高中,他学会喝酒,抽烟,有一次自己喝晕了,骑自行车差点和一列火车相撞。很奇怪,当他一回到家,他就又变回那个听话的样子,这让他的父母一直认为,他是个守己安份的孩子。
《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剧照
至少在上大学之前,我表哥还没有能力支配自己的生活,只能压抑自己的渴望,虽然那种渴望,他并不确切地知道。在第一次高考前几天,他仍沉沦在一次失恋的撕心裂肺之中,其实,哪是什么爱情,我怀疑就是考题不会做。我表哥不过是给自己找个好听的借口。我相信,虽然他很叛逆,在爱情方面确实没什么天赋。第一次高考失败了,又转学复读了一年,终于等来一个三等大学的通知。
考大学这件事,是他无法左右的,但上了大学,他的父母就无能为力了。在我表哥看来,重要的不是大学,而是离开“家”这个是非之地。大学在省城,离家两百多公里,对他来说,那就像通往天堂的路。大学生活不值一提,也就安稳了半年多,我表哥终于难忍渴望,开始四处逃跑,用学费当盘缠,还买了一把吉他随身,没有跟任何人告别,独自出发了。
从文艺阵地大理,到心灵天堂西藏,又在西安、成都各地驻足。为了生存,在街头卖唱,帮人贴广告,在云南一个小城市的培训班打杂,抽空写些逃跑的经历,给报社投稿,最后停留在兰州一间寒冷的小屋里,差点煤气中毒而死。
最后,他带着他的小说、音乐、日记和很多爱情的书信回到学校,那已经是大四即将毕业,同学们去各地实习,为找工作做准备。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对此,我表哥并无遗憾,按他的说法,他花费这几年时间,就是为了尝尽人间苦楚,寻求心灵升华。至于灵魂是否得到升华,没人知道,吃的苦肯定不少,但他并不在意。在学校没有太久停留,他马上又出发了。
我一直觉得我表哥不适合结婚,可文艺青年最大的毛病,就是多情,他的成长缺不了痛彻心扉,也少不了一见钟情,即使一无所有。
我表哥谈过很多次恋爱,他的爱情往往在那个需要翻山越岭的远方,距离不仅产生美,还能带来遗忘。所以,每一次长途跋涉都代表着一次分手。说起来,是挺可笑的事。好在,贼不落空,就这样又跑了几年,终于遇见一个死心踏地的姑娘,被他带回来,一个也具有几分文艺才情的故事,分分合合之后,终于谈婚论嫁了。
这时他已经二十八岁,而他的同学朋友们早就过得有模有样了。文艺病不是谁都能生的,别说乐器、画材,一张想走就走的车票也不便宜。无论如何,在这个生存型的社会,错过毕业最好的几年,其实就是错过了人生最好的奋斗期。家人对他已经放弃,所有重担都落在他头上,他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一种尴尬的状态,心中有理想,手上没现金。毕业这么多年,什么都没干成。
不得已,只能找份工作。最初,他去书店清理书目,干贴标签这种事,他那么爱书,这种枯燥的工作也没能坚持下来。后来,又去报社当记者,本来挺好,但他发现自己采访的那些人,让人非常不可理喻,为什么要花那么多时间听他们扯蛋呢?两份工作都没干多久。
在创业潮刚起的时候,他也想创业,甚至还想注册一家公司,叫“不知者不怪”。他热爱一个日本的设计师,专门设计带窟窿的雨伞,他说这是新新人类的潮流,还去工商局注册,大家都莫名其妙,工商局其中一位人士略带嘲笑的口气说,你这个公司名字像个大公司的样子。说实话,就他那一头脏长发,看起来像个拖把,连工商登记处的人都懒得理他。
《创业时代》剧照
再后来,凭着他的文字功底去了一家广告公司上班,就这样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干了一年多。如果他能一直这样好好上班,我相信,现在就不会出现什么危机。
文艺青年只要努努力,还是会有点前途,最要命的就是,他的文艺病总会在某个时刻爆发。在自我和工作之间无尽纠结。刚稳定点,或者工作上刚有点成绩,就骄傲得像喝酒上了头。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怎么能虚度在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呢。他看不起他的同事,也看不上他的领导,说客户都是笨蛋。刚开始,因为他的天马行空,老板还会多看他几眼,他要走,老板还会留他,给他升职,加薪。
老板不懂,对他来说,加薪并不是让自己留下的原因。这一点,我相信,如果你不是文艺青年,你就无法理解这种不可救药。包括一些不错的跳槽的机会,都被他拒绝,那时,他只要一发工资,就想马上辞职走人,回到自由的生活里。
可怕的是,他居然认为,自己的挣扎与不得志,都是他的妻子造成的。在某个夜晚或早上,愤恨地坐起身,夹杂着对生活和妻子的不满。
结婚一年后,他的妻子怀孕了,怀胎十月,孩子出生。结婚或许还不足以压垮他,孩子的出生像是压倒他的最后根稻草,孩子刚出生的那段时间,他快要崩溃了,每天都陷入在一种无比恐慌的情绪之中,寻感觉就像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而一压就是五百年。
而婚姻生活的危机早就开始了。在他知道妻子怀孕之后,他和他的妻子第一次严重地吵了一架。他想让妻子把孩子打掉,他妻子说,那我先把你打掉。于是他的脖子上多了一道血痕。
让他妻子不解的是,一个恋爱时的浪漫青年,怎么在结婚之后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无趣之极。挣钱的事儿不说,居家过日子,我哥哥一概不懂。买菜、做饭、修水管、接电、邻里关系、朋友、亲情。即使自己挣来的钱,我猜他上这么多年班,薪水准确地说是多少,他并不知道,水电费,物业费是多少,他不知道,家里的所有事务,都是由妻子来安排,柴米油盐,孩子的尿不湿、衣物。
《你好之华》剧照
虽然他不管,但一旦家里的钱捉襟见肘的时候,他就会开始埋怨,他总以为自己上了这么多年班,总该有些积蓄,而现在却没有。这感觉,就像竹篮打水,一场徒劳。
孩子出生以后,他的妻子果断辞职,转身成为全职太太。这时候,我表哥内心最后一点燃烧的希望之火也熄灭了,开始相信命运,这是命运的安排,那些梦想属于美丽的意外,星光背后是深不见底的黑夜。
在这漫长的一年一年里,我表哥变了,变得脾气越来越差,夫妻之间的矛盾干柴烈火,他们互相全部放弃了当初文艺青年的骄傲和自信。
可怕的是,因为钱,在他们不停争吵中,最终发现,原来他们的价值观从来就没有一致过。
妻子说: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但你得为孩子留些什么吧。
他说:难道你没看见吗?我每天都在上班,我上了那么多年班,你又干了什么?
妻子说:你以为带孩子容易吗?我还愿意去上班呢,我把孩子带这么大,每天比你工作还累。
他说:好吧,从现在开始我带孩子,你上班去吧。
妻子说:你嘴上一说就行了?我浪费了我十年的上班机会,你遇见我的时候,都是我养着你,如果不是我养你,你早饿死了。
有一天,表哥特别语重心长地说:我一直以为我有些才华,现在我觉得自己像废物。我一直以为我们的生活还过得去,可这几年突然发现,我们其实是生活在最底层的那帮人,生活经不过任何一点点动荡和波折。因为长久以来对钱的淡漠,对人情世故的不屑,语辞笨拙、不善沟通,在许多事情上,影响了他的整个社会认知和社交关系的搭建。
“我那么挚爱的生活,却像猛虎,把我撕得粉碎。”这是我表哥一个笔记本上摘抄的偶像王尔德的一句话,其中的落寞可想而知。要知道,他的偶像王尔德晚年过得比他还惨,贫病交加,众叛亲离,常常在巴黎街头拉住熟人讨钱,让人避之不及。他死的时候才46岁。
而我表哥,今年已经40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