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他们的人生都被打败了
上述三个故事,引自“人世间”团队白朵的《两代农民工,在灾难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和青娥的《村里的年轻人》。两人文中都写到了两代农民工之间由各种亏欠缺失带来的隔阂,而所有的这些,其实都是农民工的这两代人应该也有共识,比如对城市的认识。无论哪一代人眼中的城市跟家乡比,都闪烁着无数机会,虽然他们深知所有的城市都不亲善,不可控和不能信赖。这种防范之心不只针对城市,对他们的家乡和土地同样适用,这源于中国农民和世代依赖土地生存的基本关系已经改变了。
白朵和青娥都是农民的后代,不同的是,一个生在中国西北,一个生在中国东南。两地的地貌民俗很不同,现今面临的许多问题却极相近。
白朵是甘肃定西人,那里地瘠民贫,环境恶劣,史上就有名。清时左宗棠任陕甘总督时给光绪的奏章里提到的定西是“苦瘠甲天下”,这里也是杨显惠先生著作《定西孤儿院》的发生地。
白朵的童年没有离开父母,但据我知道她从小至今一直都要照顾和费心安置重病的母亲。今年春天她的宝宝出生,现在正在定西乡下休假,晓华的故事是她抱着六个月大的孩子走访后写下的。
一个苦主,一个命薄人,看过晓华的悲伤故事,再回想晓华背后的每一个人,有哪个是不悲伤的?
喝了硫酸的父亲、每天为100多块钱去建筑工地捆钢筋的母亲、才七个月大的宝宝和扔下宝宝出走的妻子、儿子自杀,孙子可能面临牢狱之灾的奶奶、车祸去世的女老师和她的家人,没有例外,个个是苦主,个个是命薄人。
细看整个故事,另有一个贯穿主角是晓华的父亲,他具有他那代农民身上的典型特征,忍辱负重、不惜气力、省吃俭用直到最后力竭心冷。弃世前的晚上,还不忘安抚老母亲,关心家庭债务。甚至在他死后也依旧不能离场,出了车祸的晓华慌乱回家,感觉父亲的鬼魂在自家荞麦地里显现,好像正要叫他。
理解晓华父亲不难,理解晓华和晓华妻子不那么简单,特别是扔下那么小的婴儿就跑掉的年轻母亲。
人们容易忽略这个现实:农民的儿子晓华和妻子是在城市里相识恋爱,他们情感基础的所有细枝末梢全寄生于城市,移到偏远贫寒的乡下就很难延续,她的出走很可能是另一个悲伤的故事了。
一年前我去贵州毕节,听到最多的家庭悲剧就是进了城的农民工二代带女友回老家结婚生子没过多久,年轻的母亲突然失踪,抛下还在吃母乳的孩子。当地有爸爸没妈妈的孩子在乡村小学留守儿童名册里占有相当的比例。
而现在的晓华只有慌乱无措,摊上祸事让他顿时丧失了迷茫的资格。迷茫是在一个相对安全的空间里的自我审视。也许只有学习上一代人铁一样的坚韧,年轻的晓华才能挺过这一关。
而故事的另一个讲述者青娥,她自己就是第一代留守儿童,父母现在还在福建打工。她和两个妹妹都是奶奶带大的,惟有她们三姐妹的弟弟,用她的话说是“接续香火”的一根独苗,一直被父母带在身边。
留守儿童经历辍学、各种做事不成、反复借贷、靠家人替自己还债,这个堂弟的短暂简历和温州滴滴事件中的钟某太相仿,而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偶然经过我们身边的看上去平常无害的一个。
我最先在《上课记》里写到青娥是12年前的2006年,当时她读大一。后面这12年里,她默默地在海岛上求学又去福州就业。今年春节期间,她写过多篇来自家乡江西鄱阳的记录,发在腾讯大家上(请点击“人世间”查看)。
几个月前,她来深圳工作。她和堂妹以及另一个朋友一起租住深圳的农民房,面积大约50平,每月房租2600,加杂费大约3000三人平分。因位置远离市区,每天一早要分别挤公车上班。经常加班到夜里10点,周末很难休息一天。
有数据说,中国目前能读到大学本科的只占总人口的4%。青娥和她堂妹都是大学毕业,属于这4%,在几千万长大成人的留守儿童中,已经是凤毛麟角。
辍学、一事无成、不发奋不努力、借贷、返贫、困惑迷茫,贸然责难和义正言辞很容易,而在努力和结果之间究竟有多大的距离,无可计量。
作者:王小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