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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城」来客

黄海清当然清楚,“睡到全中国没有鬼城为止”是句空话。“寻找鬼城”的过程十分重要。他曾告诉协商员,重点不是美术馆里呈现的东西,“我们这种行走已经记录了中国的整个状态。”

作者|刘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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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城”大概率是没有鬼的,至少那几个从广州来的家伙没见过。他们有四男二女,专去鬼城过夜。其中一位叫林超文的,自称貌如钟馗,摆过地摊,卖过猪肉,常去墓地打坐,杀气腾腾。他负责守夜,带着劈柴刀。剩下几人各有安排,分工不固定。山环水绕的儿童王国、绵延三百亩的购物中心、群山深处的空荡宅院,“二打六”登场,六个人背着大包小包,被狗追,被保安拦,提防蚊虫蛇鼠,小心崴脚剐蹭,慌乱中也保有体面:广东人嘛,去鬼城也得备上茶具。不是林正英式的鬼怪故事,更像周星驰的无厘头喜剧。

 

“二打六”是广东话里的小人物,“鬼城”指的是资源枯竭而被废弃的城市,宽泛来看,也指入住率比较低的空城。在过去的5年里,林超文所在的“二打六”艺术小组进行着名为“睡鬼城”的行动,探访大规模的烂尾楼,像一种边缘角色对另一种的慰藉。

 

酷是鬼城的第一吸引力。成片荒废的别墅,修建时每栋要价上千万,现在属于流浪汉和捣蛋鬼。庞大而空旷的建筑群就像血肉剥落后的骨架,暴露出城市原始的野心和病症。二打六在这些地方喝茶、打牌、办跨年派对,蒙着眼睛寻宝。

二打六在鬼城放生一条金鱼

2015年,二打六在南京市禄口镇的“购物商场”搞过直播。农田被征用做商场,商场还没建好就废弃。方圆300亩,十多年来死气沉沉。二打六带着信号发射器和监控摄像头去生活了一周,把画面实时传送到美术馆里。有人通过展览或者朋友圈知道了他们,带着鸡和番薯来做客。小组成员黄海清说,二打六想把都市生活状态移植到鬼城,再把鬼城通过作品呈现在公众面前。

二打六在鬼城做晚饭

2014年和2015年,标准排名研究院连续推出《中国大陆城市“鬼城”指数排行榜》,以城区人口与建成区面积的比值均低于0.5或稍微高于0.5的指标体系,推算出中国的50座鬼城,背后涉及到城市无序扩张、房地产泡沫破灭,土地财政依赖等问题。“鬼城”由此引发大量讨论。二打六的“睡鬼城”开始于2015年,很难说直接受到什么消息的启发。黄海清觉得,那时候的80后有共同的生活体验。到了一定年纪,许多人开始为买房奋斗,有人没房子就结不成婚,有人窝在城中村的合租屋里,路边却总有空置的建筑。 

就拿广东省来说,二打六去过的就有广州市的芙蓉山庄、中山市的圣贤山庄、清远市的金福花园、河源市的儿童王国等。第一次外出找鬼城前,他们在网上查了很多资料。上路后,他们发现,鬼城完全可以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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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城成为鬼城,不是有鬼,而是没人。有人到来,亮起灯火,鬼城回魂。2015年7月,二打六决定去鄂尔多斯,看看中国最大的“鬼城”。他们引用余秀华的诗,把这场单方面的奔赴视作爱情,“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从南到北,砖是不同的,土壤也是不同。林超文说,广东有客家围龙屋,皖南有徽派马头墙,特色多体现在传统建筑上,新建筑就大同小异了。鬼城的规模也有变化,南方建筑密集,看起来寸土寸金,越往北体量越大,“它没有其它吸引力能让年轻人过去生活。”

 

在成为“鬼城”之前,那些地方通常会有一个野心勃勃的名字:大多是新区新城,再不济也带着“山庄”“花园”之类的气派名号。

 

二打六没有刻意分辨“鬼城”的概念。藏于太行山南麓的河南封门村“鬼”名远扬,村庄无人居住,棺材、残碑、太师椅,灵异传说萦绕其间。这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鬼城”,而是受各种自然条件限制,人口自然迁出的村子。

 

夜入太行,张贴门神,为封门“驱鬼”。二打六有大梦想:睡到全中国没有鬼城为止。

二打六在封门鬼城贴门神

 
鬼城越找越多,藏着各种人和故事。像是被称为“广州最大烂尾楼”的澳洲山庄,烂尾20余年,2000多位业主至今没等到山庄的复活,有30来户居民还坚持住着,大多是老人。另外,有人去废墟探险,有人在鬼村打牌,有人在废弃别墅养鸡养鱼,有的售楼处地板上散落着瘾君子用过的针头。二打六发现的大多数生活痕迹来自建筑工人,鬼城朝生暮死,他们是最初和最后的居民。 

更多情况下,“鬼城”空空荡荡,只在入口有保安把守。潘学城说,“那些老板肯砸那么多钱把它建起来,还差2000、3000块钱请一个保安吗?他们要看着他们的资产。”碰到保安,大概率不让进,得绕路走。

 

二打六不想打扰鬼城,哪怕“睡鬼城”,也是远远地睡在外面的空地上,林超文说,他们享受这种微妙的距离感,“你看着我们,我们看着你。”

 

仔细想来,保安才是真正睡在鬼城的人。没有同去的朋友,没有搞艺术的梦想,一个人守着一片空建筑,“这其实也很讽刺,里面根本没有人。他是很孤单,很孤独的。”

 

来到鄂尔多斯已经是11月。和往常不同,二打六没有选择一个固定的地点扎营过夜,“只要你走在大路上,你可以随意就能看到遍地烂尾楼的鬼城”,他们决定开车环绕城市,用三天的时间“体验中国这个最大鬼城的鬼魅”。

二打六在鬼城扮鬼脸

制作潦草的稻草人守着烂尾的别墅,木棍撑起一件粉色夹克和一顶安全帽,它和身后的建筑一样只有躯干。二打六学着它的姿势,提起胳膊,垂下小臂,挤出搞怪表情。正赶上鄂尔多斯的第一场雪,鬼城是他们的游乐场。

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

火山在喷,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

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

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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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鄂尔多斯像迟来的毕业旅行。回到广州,生活扑面而来。先是一位成员退出,紧接着,他们的工作室也面临搬迁。二打六的创作在2016年慢了下来。最着急的是祝高攀,“我每次见他们都会问一句,有新作品吗?要是说没有,我就会给他们白眼。” 

他从2011年开始跟拍小组成员,作为曾经的文艺青年和现在的打工人,祝高攀希望二打六成功。这是一种理想的投射,“他们比我努力,他们还在坚持做艺术家。”

 

艺术评论家胡斌把睡鬼城的二打六称为“放逐自己的集体出走”, “从艺术系统出走,也从庸常的日常生活出走。”

 

黄海清很喜欢这个评价。他是生活相对顺利的一位,2010年就办了画展。黄海清希望其他成员过上更稳定的生活,但也坚持要“睡鬼城”、做作品,“我们有着共同的梦想”。

 

算起来,他们也是艺术领域的“二打六”,都毕业于广东工业大学,从一所非艺术类院校出来,没有什么人脉,很少获得展览的机会。林超文、潘学城等人在2010年毕业后搬到了黄海清工作室的旁边,大家聚在伍仙桥,定期办沙龙、做展会。

二打六状态一

林超文等人合租的工作室有400多平,房租和水电费算下来,人均月租2000多块钱,再算上租宿舍的费用,每人每月得在房子上花3000多块钱。他们常熬夜画画,聊艺术,也聊猫咪,东拉西扯地,天渐渐亮了,日子一天天过去。就像《国产凌凌漆》的主人公,没钱的时候,林超文去卖猪肉,披散着长发站在案板前,路过的阿姨调侃,你有点像艺术家。他对画画着迷,住在没有窗户的民房通宵画画,熬到吐血,“画画也是一份工作,只不过画画对我来说特别重要。” 

潘学城来来走走,纠结过很久。毕业后,家里帮他安排了院线经理的工作,前景很好,上班也算轻松。赶上电影《后会无期》上映,他听到主题曲《平凡之路》,决定辞职。“向前走/就这么走/就算会错过什么。”他告诉领导,想回去做自己喜欢的事,领导说,你还没玩够。

 

吃散伙饭那天,潘学城闷声敬酒,十几杯白酒下肚,早就断片了。同事们没发现异常,目送他精神抖擞地出了门,再看到他时,人已经醉倒在大街上。那个夜晚,未来迫近,他没有觉得解脱,而是越发紧张。

 

在“睡鬼城”之外,潘学城也为垃圾袋、生锈的铁钉等“被生活抛弃”的物品画像,捕捉“一千零一个梦”,“整个大环境就是这样,只不过鬼城是现实中体量最大、最明显的东西。”

 

几年过去,潘学城成了家,有了小孩,要画画也要养家,“一千零一个梦”只做成几十个。“反正就是去面对吧,我没有雄心壮志,但我釜底抽薪。”

 

在伍仙桥的日子是黄海清过去十年中最快乐的时光。2016年,伍仙桥工作室被迫搬迁,那些日子回不去了。

 

二打六状态二

二打六公众号里有许多合影,推送写着,“艺术家的生活本身就是一件最重要的作品,是其一生最重要的作品”。2018年,二打六又有两位成员离开,“睡鬼城”暂停下来。祝高攀记得,搬离伍仙桥后,他就很少看到二打六全员到齐的聚会。这两年,祝高攀说服自己,不再想他的梦想。“就像我师兄说的,过去10年是中国高速发展的10年,也是我们一事无成的10年。惨败的10年。”回过头看,他最喜欢成员们的鬼城日常:早晨,一小撮人在荒郊野岭洗脸刷牙。那是艺术家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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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有的烂尾楼正被重新开发,二打六常去的地方还没什么复活迹象,只是杂草疯长,建筑更加苍老。面对鬼城,被魔幻感笼罩,艺术家能做些什么?捡起地上的砖头和蚂蚁。在2015年的旅途中,二打六收集各地鬼城的蚂蚁,把它们放在新的容器中,看着它们重新安家、繁殖、死去,给这个行为取名《来自鬼城的礼物》。

二打六《来自鬼城的一块砖》制作现场

2016年,二打六在美术馆做了《来自鬼城的一块砖》。他们打滚入场,把自己罩在一个透明盒子里,将来自鬼城的砖头磨碎,收集尘埃铸成新的砖头,以此表现城市扩张,雾霾笼罩的状态。他们向第三届CAFAM双年展提交了这个方案,有协商员希望他们能继续思考“鬼城”的概念,发掘封门或鄂尔多斯等成因不同的“鬼城”所代表的创作方向,“仅仅是烟雾弥漫吗?肯定还有更值得言说的东西。” 

陈艺儿最开始觉得“睡鬼城”挺有趣。见过越来越多烂尾楼,在现实面前,近乎游戏的作品变得无力。她想起维持工作室的辛苦、一辈子背着债务的房奴,还有广州天桥下面为了驱逐流浪汉浇筑的水泥锥,“好像到处都容纳不了你。”

 

鬼城总是静默的,访客自己为自己提供答案。从鄂尔多斯回来,陈艺儿离开二打六,重新寻找创作方向。“当时我们没有更深入地去思考,是比较单纯、比较天真地去做这个事情。”

 

经过2019年的休整,黄海清打起精神,要继续往鬼城走。二打六只剩四人,他已经忘记最初大家为什么想“睡鬼城”,但那模糊的一瞬间改变了他的轨迹。“虽然这个事情看似很无聊或者毫无意义,但是我很明白,这件事但凡坚持去做,就具备着意义。”

 

2020年10月底,二打六在广州太古美术馆举办了第一次主题展览。年轻人在来自鬼城的钢筋、鞋子、布娃娃前打卡,展览成为“拍照好去处”,“在小红书上火得一塌糊涂。”

 

也是在这一年,投资170亿,烂尾5年多的石家庄祥云国际作为“网红拍照胜地”登上微博热搜,宁波、汕尾等地的烂尾楼都成为“网红”。鬼城作为一种景观被欣赏,林超文觉得算是好事,“要不它们就安安静静地在那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复活。”

 

《take it!》作品制作现场

黄海清当然清楚,“睡到全中国没有鬼城为止”是句空话。“寻找鬼城”的过程十分重要。他曾告诉协商员,重点不是美术馆里呈现的东西,“我们这种行走已经记录了中国的整个状态。”盒子里充满灰尘。来自鬼城的砖被继续切割、捣碎。呼吸变得困难。他们的头上、身上覆盖着来自鬼城的粉末,变成鬼城一样的灰色。观众里,有人忍不住划开盒子,风吹了进来。空气开始流通,这一刻他们知道被感动的不止自己。手上的动作不能停,直到尘埃落定,被做成和从前一样又不一样的砖头。 

像他们登场时那样,二打六缓缓滚出盒子,回到现实里。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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