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危重症康复者怎样了?一线医生 90 天 100 个病人的随访手记
在第一阶段的随访中,武汉大学中南医院 ICU 主任彭志勇发现:90% 危重症病人肺部功能仍处于受损状态;病人们的免疫系统也并未恢复常态;还有 10% 的病人,在抗体检测中,出现了异常;另有 20%——50% 的患者,出现了抑郁状态;几乎全部随访病人,都会有或多或少的病耻感,很难像从前那样,完全回归正常生活。
(本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八点健闻)
武汉新冠疫情结束,一个里程碑式的标志是 6 月 15 日的清零。那一天,新增确诊、住院、死亡、无症状感染者、疑似者等指标全部清零。
武汉的一线医生们,经历过 1 月份面对陌生传染病的慌乱,2 月份医疗体系因挤兑几近瘫痪的崩溃,终于回归正常的医疗秩序。
但医生们的新冠战役远未结束,他们的战场从救治新冠病人,转向追踪新冠康复病人的随访研究中。
武汉大学中南医院 ICU 主任彭志勇,即是其中一位。从 1 月中南医院 ICU 迎来第一例新冠危重症患者,到 2、3 月份中南医院新冠危重症患者达到五六十例时,他一直奋战在一线,在他的带领下,中南医院的危重症病人救治成果显著:到 3 月上旬,彭志勇估算,中南医院 ICU 死亡率在 20% 左右,低于同期 ICU 内的新冠危重症病人死亡率的平均水平。
2020 年 4 月,中南医院 ICU 病房的新冠危重症病人几近清零,彭志勇开始研究新冠危重症患者康复后的健康状况。他和他的团队跟踪随访了 100 名危重症患者,这些患者平均年龄为 59 岁,都经历过在 ICU 上呼吸机(包括插管和无创呼吸机)的生死一刻。
整个随访的时间暂定一年,每三个月为一个阶段。彭志勇挑选了一些重要的指标进行随访:包括肺功能、免疫系统、抗体状态、心理量表测试等。
7 月份,随访的第一个阶段完成,彭志勇发现这 100 个康复的新冠危重症病人中:
90% 危重症病人肺部功能仍处于受损状态;
病人们的免疫系统也并未恢复常态;
还有 10% 的病人,在抗体检测中,出现了异常;
另有 20%——50% 的患者,出现了抑郁状态;
几乎全部随访病人,都会有或多或少的病耻感,很难像从前那样,完全回归正常生活。
90% 的危重症病人肺部尚未完全恢复
肺,是新冠危重症病人损害最大的器官,尤其对于那些上呼吸机的病人。
新冠救治期间的援鄂医生、北京中医药大学东直门医院急诊科副主任医师梁腾霄,也在做 65 岁以上新冠危重症康复病人回访:
有些病人仍然留在医院的普通病房,其中一位,拿开呼吸机,非运动的状态下只能坚持十几分钟;还有一些人在出院三个月后,依旧不能脱离氧气,他们需要持续在家吸氧,家中买了制氧机和鼻导管,整天人不离机器,出不了门。
在对 100 个新冠危重症病人的随访中,彭志勇团队首先检测的是肺功能。
肺功能检测主要包括两个指标:一个是肺的通气功能,即氧气能够进入到肺部;另一个是肺的换气功能,即肺部气体能够进入到毛细血管中。这两个功能的完善,能够保证人体呼吸到充足的氧气,并将氧气输送到人体各个器官。
肺功能的检测结果并不乐观:
大约 90% 的病人,肺部功能依然处于受损状态,没有完全恢复,达不到正常人的值;
最严重的康复病人,和梁腾霄说的情况一样,离不开吸氧机;
轻一些的康复病人,走路没有问题,但暂时不能跑步了;即便在能够走路的康复病人群体中,也存在活动受限的问题。彭志勇团队对他们进行了一个 6 分钟步行试验,发现他们的运动能力,相当于同年龄段正常人的 80%——即正常人 6 分钟步行的距离是 500 米,而康复病人只能走 400 米左右。
免疫系统依旧处在“备战”状态
令彭志勇感到吃惊的是,康复病人的免疫系统,依旧未恢复到被新冠病毒感染前的状态。
判断康复病人的免疫系统,并不以主观感受作为衡量依据,而是对他们体内和免疫相关的淋巴细胞进行计数。
免疫分为两种,一种是天然免疫,即人类免疫系统天生的“排外本能”,在病毒感染细胞之前就将其清除;另一种是获得性免疫,即人体对来犯微生物的精确识别并形成标记的免疫行为。
获得性免疫由 B 细胞和 T 淋巴细胞共同完成,其中,B 细胞产生抗体,消灭细胞外的病原体;T 细胞则有两种,一种能杀伤病毒感染细胞,另一种帮助激活其它免疫细胞。
在这些康复病人的体内,他们产生抗体的 B 细胞计数是较低的;但用来杀伤病毒的“主力军”T 细胞却依旧是非常强的,即使康复病人体内的新冠病毒核酸检测呈阴性,但 T 细胞依旧处于备战状态。
“这意味着病人的免疫系统还没有恢复到正常的状态,或许他们的免疫系统还在恢复中,毕竟这只是第一阶段的随访。”彭志勇解释道。
极少数人该有的抗体消失了,不该有的出现了
这 100 个康复病人在出院时候,做过两个检测,一个是新冠病毒的核酸检测,全部呈阴性,意味着体内已没有新冠病毒,这是第一个出院条件。
另一个是抗体的核酸检测,抗体的核酸检测分为两个指标,免疫球蛋白 IgM 和 IgG。IgM 和 IgG 主要判断病毒进入人体的时间,IgM 阳性,意味着病毒刚感染人体;IgG 阳性,意味着病毒感染人体已有一段时间,对病毒核酸检测呈阴性的康复者来说,IgG 阳性意味着之前感染过病毒,且已产生抗体——注射有效力的疫苗后也会产生相同的检测结果。
抗体检测,也是判断无症状感染者的一个重要手段。如果 IgM 呈阳性,IgG 阴性,且病毒核酸检测为阴性,意味着这个人刚感染病毒,需要进行隔离。
而康复出院的标准正好相反——IgM 阴性,IgG 阳性,且病毒核酸检测为阴性。
这 100 个康复病人多数已经满足这三个出院标准。在彭志勇的随访结果中,所有康复患者的病毒检测为阴性,但令人诧异的是,其中 10% 的康复病人中,能够预防新冠病毒再次入侵的免疫球蛋白 IgG 却呈阴性,即这部分病人的抗体消失了;另有 5% 的病人,出现了一个让他更为不解的现象,即使他们的核酸检测阴性(表示体内无新冠病毒)的情况下,但在抗体检测中,预示进入感染初期的免疫球蛋白 IgM 呈阳性,需要再次隔离 14 天,直到 IgM 转阴为止。
这是否预示着这类康复病人体内的病毒复发?他们的病毒核酸检测是否会转阳?因为这部分病人尚在隔离期,现在难以做出判断。
抑郁和病耻
在这 100 个康复病人中,生病前大部分都是有稳定社会关系的上班族,但出院三个月后,只有不到一半的人回到了工作岗位,其它的人,依旧面临身体上的康复和心理上的调整。
对这 100 位病人,彭志勇团队也进行了抑郁症心理量表的测评。使用了两个国际公认的权威抑郁症测试量表,其中一个是 sci-90 量表。
“这两个量表各有千秋,可以形成互补。”
测试结果是一个量表显示 50% 的人符合抑郁症症状,另一个显示 20% 的人处于抑郁状态。
彭志勇团队在对新冠危重症病人的随访中,力图以客观指标为准,包括在进行心理状态这种主观程度较高的测试时,也是如此。
但研究团队在和康复患者的接触过程中,仍然能明显地感觉到他们中的大部分情绪低落,或多或少存在某种程度上的“病耻感”。
其中一部分康复患者,在出院时,听到医生可能会做随访,家属和病人马上拒绝,想要断绝一切和“新冠”的联系。
几乎所有接受医生随访的康复患者,都提到过同一个场景,即使在家中,家人也不愿和他们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外人对他们更是避之不及。
新冠患者的康复,不仅仅是体内病毒的消失,也是个人心理状态恢复,以及和外界社会系统重新建立联系的过程。
这是比新冠确诊病例清零更复杂的命题和更漫长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