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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孟浪:我把我剩下的最后一点勇敢用完


汉尊2 原文

2018年12月12日,诗人孟浪在港病逝。

孟浪(1961-2018),原名孟俊良,1961 年8 月生于上海吴淞,祖籍浙江绍兴。大学期间开始写作并参与地下诗歌运动,系《MN》《海上》《大陆》《北回归线》《现代汉诗》等多份民刊的主要创办人之一,1980年代“海上”诗群的代表性诗人。1995 年应美国布朗大学之邀任驻校诗人(1995-1998)。1993-1995年担任《倾向》文学人文杂志编辑协调人,1995-2000年担任执行主编。著有诗集《本世纪的一个生者》《连朝霞也是陈腐的》《一个孩子在天上》《南京路上, 两匹奔马》。编有《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徐敬亚、孟浪、曹长青、吕贵品编, 1988)。

孟浪诗选

(选自《中国新诗百年大典·第十八卷》,洪子诚、程光炜主编,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出版)

纽扣

 

错误地做了世界的一粒纽扣

世界光着身子找不到它的制服

我们找不到扣眼

 

留下的只是针脚

布满裁剪得漂漂亮亮的土地

整匹整匹的高档衣料正在行走

我们没有留下足迹

 

闪现灵魂火花的地方全部虚焊

光着身子肩披威武的甲胄

让缝衣针拔地而起

 

有机会我们趁机倒下一具

很具体的尸体

一粒纽扣落地无声

1985

这一阵乌鸦刮过来

 

这一阵乌鸦刮过来

像纷飞的弹片。

 

我还是迎了上去

我的年轻的脸。

 

在这片土地上

我把我剩下的最后一点勇敢用完。

 

我不带一丝畏惧的眼瞳里

只有小小的天空在盘旋。

 

这一阵乌鸦刮过来

像一片足够有力的种子

在我身边的土地上撒遍。

 

我是伏在土地上死去的农民

小小的天空在我头顶盘旋

永不消散。

1989

 

1989年12月22日, 我离开北京

 

顺着一把几乎没有尽头的梯子

我一下子滑出了北京

 

顺着一把几乎没有尽头的梯子

我还要向永恒攀登

 

在漫长的中国铁道线上

这梯子横七竖八

它不知要把你引向何方

一种叫旅客的东西在你身上胡乱生长。

 

我奋力驱赶开旅客

孤零零地站在梯子上

任由风把我飘扬

 

一把几乎没有尽头的梯子

我正踏在上海那危险的一节

在危险中我将度过一段令人仰望的岁月

顺着一把几乎没有尽头的梯子

我的背影愈来愈远

愈来愈极端!

1989

 

简单的悲歌

 

为丰收准备打谷场吧

为打谷场准备农夫吧

为农夫准备土地吧

为土地准备播种、耕耘和收获吧!

 

为丰收多准备些喜悦吧

为打谷场多准备些喧闹吧

为农夫多准备些汗珠和笑容吧

为土地多准备些播种、耕耘和收获吧!

 

但是,为丰收准备掠夺吧

但是,为打谷场准备空旷吧

但是,为农夫准备牺牲吧

但是,为土地准备荒凉吧!

 

但是,播种的时节农夫冒烟了啊

耕耘的时节农夫燃烧了啊

收获的时节农夫变成灰烬了啊!

1990

 

啊,粮食,像星星一样一颗颗亮起

 

落日这只巨磨,我听得见

它碾着天上的新谷

 

啊,粮食在黑暗中

 

从城里也流出了空米袋和透明的纸手

农村中的知识,爬满虫子

饥饿的,饥饿的……

 

一个人喊了两声,就失去了形容

 

但是你在把广场推动

广场上的无数小嘴张开了,举向天空——

啊,粮食,像星星一样一颗颗亮起

1991

沉迷在终点之中

 

沉迷在终点之中

一位血液里的长跑家

自然沉迷在对死亡的

无情追逐之中

一公里一公里地

克服少年的羞怯——

 

绝食,绝望地

吐出麦穗,吐出粮食

但是,康拜因绞去了

太阳留在大地上的肤色

 

我也绝望,那么我嘴里是——

钚! 嘴里说出的是——

钚! 嘴里含着的是——

钚! 嘴里咽下的是——

钚! 长跑家饥饿着

刚从又一只红色细胞里奔出

1992

 

致友人: 眺望远空

 

喷气机,拉出的银线

让纯粹的蓝更远离

让人间更寒冷——

飞向另一个国度的那人也抱着双肩。

 

我刚刚走出地下掩体

半生蛰伏,或一小时游戏

身后又拖来一架无敌战机

孩子们用彩纸精心折成。

 

喷气机,拉出的银线

为什么变得粗钝、模糊,终于消散?

纯粹的蓝,留下眼泪

抵达另一个国度的那人被打湿。

1997

 

 

我有什么理由让自己上升

在高空细察人类的耕作。

 

到处是云的遗迹

连孩子的脸都不能幸免风的擦痕。

 

道路太可怕了,捆缚呵捆缚

我在空中才发现已无法挣脱。

 

广袤的田畴零乱,也是指纹零乱

那些脊背的反光,寒意高古。

1997

 

 

“鹰不是白云里的寄宿生”

 

鹰不是白云里的寄宿生

而我可能是,也还优秀。

 

大地被时间裁成课本

鹰偶尔才翻动它

我终生在读。

 

新娘在空中飞来飞去

她裁取了鹰的翅膀。

 

当我成为校长,满是眼泪,不是威严

柔软的闪电写字,并委地

 

哦,鹰不是白云里的寄宿生,我枉执教鞭。

1999

 

空灵一节

 

你向我眨眨眼睛

示意我让这个世界继续堕落

我何德何能

管子工接通天堂之路。

 

有一天,旷野降临在城邦中央

哦,旷野终于获得了旷野性。

 

我套弄正常的人间

正常的山,正常的水

正常的鸟和正常的鱼

正常的厌烦。

 

酸枣和涩柿子,一对高贵的兄弟

双双亮丽,在肮脏的小酒馆里。

 

而空灵也向我眨眨眼睛

示意我你什么也干不了

所以我继续敲敲打打

一节生锈的铁管,一段世界的胴体。

2001

 

 

致高中一年级的某学生

 

躲着有限的死

活在无限的生里。

 

呵,写作的成长,必有根须

或枝叶,去触怒不必要的净空区

飞行,深植于禁闭的大地。

 

一个一个地死

一段一段地死

一片一片地死

几乎就等于凌迟。

 

与落伍者为伍

保持同样的拍节,同样的运命

还与厌舞者共舞。

 

刀,削尽了空气

空气,用尽了力气。

 

写作的凋零或丰硕

但看词的泥土贫瘠还是肥沃

翻开苦力的字典,却见莺飞草长。

 

一团一团的无

一丝一丝的无

绝不会再是死

它,几乎就等于复活。

2001

 

 

 

完成

 

谁在日复一日翻动田园诗的场景

弯下腰,又直起身子

她灿烂的头巾随手就摘成了夕烟

 

哦,一枝骄傲的花茎上

有人掐算正枯萎下去的蓓蕾

还剩下多少分秒弥留香气

 

无数只铁色蜻蜓的十字

悬浮于空中,生产着时代的震颤和不安

 

比一个箭步多,他却迅疾

消失于神圣讲坛边的侧门

有人,在门上安了拉链

嗞啦一声,他被装入他的世界

 

而我在远方徒然地夸大风暴

扑面的只是花洒的淫雨

甚至不在脸庞上凝结未来:谁堪缔造啊

眼泪,星光,疼痛,故乡

2002

 

 

十月

 

是末日在引领我们前进

全金属的人声更激越了。

 

抽屉口,一座悬崖停在那里

悬崖顶上停着一张八仙桌:

 

骰子与棋牌,诗书与酒

在崖底,仍然有通往更不测处的楼梯口———

 

仍然有人失足

仍然有人若无其事关上抽屉。

 

末日,在引领我们前进

全人声的金属泊遍晴空。

 

但是末日在引领我们前进

我们又迎来了滥觞的一天。

2003

 

纪念

 

他们的血,停在那里

我们的血,骤然流着。

 

哦,是他们的血静静地流在我们身上

而我们的血必须替他们汹涌。

 

他们的声音,消失在那里

我们的声音,继续高昂地喊出。

 

哦,那是他们的声音发自我们的喉咙

我们的声音,是他们的声音的嘹亮回声。

 

在这里——

没有我们,我们只是他们!

 

在这里———

没有他们,他们就是我们!

2003

 

 

“走进博物馆的身子”

 

走进博物馆的身子

未料想竟留在了那里;

 

多位提麻绳的馆员袭来

按住仍在挣扎的四肢

紧捆后偷偷向收藏部抬去。

 

我被扔到运垃圾的后巷

一群孩子在玩捉迷藏游戏;

 

他们感觉一阵清风吹来

让废包装纸飞升、净化

又成了童话里的漂亮屋宇。

 

看见他们玩得高兴

还一步步爬上了那屋顶;

 

我忘记博物馆发生的惨剧

惨剧降临的就是我自己

我只一心要和孩子们在一起。

 

孩子们齐齐坐在屋顶

望着高处跑得飞快的白云;

 

我自己也在穿行不息

所有的伤痛正奔回、奔回

走进博物馆的身子。

2006

 

致从二十世纪走来的中国行者

 

背着祖国到处行走的人,

祖国也永远背着他,不会把他放下。

 

是的,祖国

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是的,祖国

正是他的全部家当。

 

在他的身上道路与河流一样穿梭

他的血管里也鸣起出发的汽笛和喇叭

祖国和他一起前行,祖国和他

相视一笑:“背着他!”“背着它!”

 

是的,祖国

就是他一生的方向

是的,祖国

正是他一生的方向

 

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有

原野、山峦、城镇、村落、泥土和鲜花

——他的骄傲啊,祖国的分量

他们相互扶携着,走向天涯。

 

是的,祖国

正和他一起啜饮远方的朝露

是的,祖国

正和他一起挽住故园的落霞。

 

背着祖国苦苦行走的人

祖国也苦苦地背着他,永远不会背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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