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共想社
北京大学是中国地位独特的一所大学。其前身京师大学堂诞生于1898年,是戊戌变法的“新政”之一。
这个非同寻常的问世,决定了北大与中国国运之间无法解开的宿命联系。
已故北大校长大都是病逝的,而唯有一位被砍头而死,他就是许景澄。
许景澄是晚清政治家,外交家,死前为大清吏部左侍郎,相当于今天的中组部副部长。
1899年出任京师大学堂总教习。在北大官网上的历任北大校长名单中,许景澄排在晚清状元、首任京师大学堂官学大臣孙家鼐之后。
在清末政治史,以及后来的史学研究上,有“庚子被祸五大臣”之说,它是指1900年因义和团和八国联军之事而被清廷斩首的五位大臣,许景澄就是其中之一。
许景澄是浙江嘉兴人,23岁中进士,曾任职翰林院,对国际时事很熟悉,放在今天,就是经常上央视《今日关注》的专家。
光绪很看重许景澄的学识和能力,打算让他出使日本,但因许父病逝,在家料理丧事而未成行。
后来,许景澄还是在外交圈发挥才干,先后受命出使法、德、意、荷、比、奥、沙俄等国,积累了丰富的国际事务经验,对西方甚为了解。
戊戌变法失败后,慈禧与西方列强的关系迅速紧张。次年,义和团兴起,民间反洋情绪高涨。
在这种情况下,慈禧利用义和团报复洋人的意图渐渐显现,策略由“剿灭义和团”改为“扶助义和团”。
因军机大臣刚毅进言“拳民忠贞,神术可用”,以及庄亲王载勋、端郡王载漪、辅国公载澜亦主抚义和团,向洋人开战,慈禧决心已定,遂任命载漪为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
与此同时,得到载漪、刚毅等人支持的义和团大举进京。
载漪说,义和团都是出万死不顾一生,以赴国家之难的义民。载漪夸赞义和团,其实是有私心,光绪被囚后,他想让自己的儿子当皇帝。
但是,西方各国对慈禧拿掉光绪不满,以及不能容忍另立新帝,让载漪对洋人十分痛恨。
联军前往北京增援,在廊坊遭到聂士第部阻击,只能就地防守。
6月17日,联军攻陷天津大沽口炮台。
消息传到京城,载漪奏请慈禧“攻打使馆区”。
载漪的建议令许景澄感到震惊,他在御前会议上站出来反对,认为“攻杀使臣,中外皆无成案”。
许景澄的话让慈禧很不入耳,也引起主战派大臣的愤怒。
不过,许景澄并没放弃,随后又与太常寺卿袁昶联名上《请速谋保护使馆,维护大局疏》,明确指出载漪建议的严重性,认为围攻使馆、杀害公使的做法不合国际公法,认为这样会激怒列强,“以一国敌各国,是关系国家存亡之大事”。
许景澄认为,解决危局的唯一办法是为外国使馆提供保护,令使馆人员生命得到保障,同时围剿作乱拳民,诛纵匪祸首,以此来退洋兵。
就在此时,慈禧得到虚假情报,说列强让她还政于光绪,令慈禧勃然大怒,本来缓和的态度骤变。
6月20日,德国驻华公使克林德在前往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请求保护使馆区时,在东单被清军神机营章京恩海开枪打死,大战的最后一根导火索被点燃。
6月21日,清廷以光绪帝名义发诏对十一国同时宣战。随后,八国联军对清军和义和团开战。
7月14日,联军占领天津,直隶总督裕禄自杀。北京危在旦夕。
时局的演变令许景澄更加担忧,他觉得这样下去,京城黎民在劫难逃。
可是,此时朝中主战派已占据绝对上风,许景澄等少数主张和谈的大臣则被视为卖国贼。
慈禧为了解除掣肘,下令处死许景澄和袁昶,理由是“任意妄奏,莠言乱政,语多离间”。
慈禧发布的懿旨如下:“吏部左侍郎许景澄、太常寺卿袁昶,屡次被人参奏,声名恶劣。
平日办理洋务,各存私心。每遇召见时,任意妄奏,莠言乱政,且语多离间。
有不忍言者,实属大不敬。
若不严行惩办,何以整肃群僚。许景澄、袁昶均着行正法,以昭炯戒。”
事实上,许景澄违背慈禧心思,与朝中权臣相左,直言奏请,就已经知道自己性命难保。
出事前,他曾对身边人留言:“各国联军行将入都,事不堪问矣,日后和约之苛不待言,君等当预筹之。”他深为国家前途担忧,“数日之内,鬓发尽白”。
许景澄之死,让鲁迅笔下的“人血馒头”一幕提前上演。7月28日,在许景澄、袁昶被押赴菜市口刑场路上,观望的义和团拳民和无知民众高兴得像过年一样,他们为看到“卖国贼”被处死而欢呼。
许袁二人被斩首后,无人前去收尸。后来还是有相同政见的兵部尚书徐用仪不忍,出面含泪收尸。
仅两周之后,徐用仪、户部尚书立山、内阁学士联元遭到与许景澄同样的命运,被以同样罪名斩首于菜市口。
许景澄是个正直清廉的学人,完全不是慈禧所说的那样,“平日办理洋务,各存私心”。
相传被判处斩首后,许景澄心里想着,京师大学堂有一笔四十万两银子的办学经费尚存于俄国银行,他把折子交给同仁,再三叮嘱保留好,以防洋人日后赖账。
对家人留下“吾以身许国,无复他顾”的遗言后,安然赴刑。
8月14日凌晨,联军进抵北京城外,对京城各门发起总攻击。
15日,联军逐步攻占北京各城门,攻入城内,与清军展开巷战。
至当晚,联军已基本占领大部分京城。
慈禧太后、光绪帝和亲贵大臣仓皇离京,逃亡西安。留下李鸿章作为议和大臣与列强谈判。
此后,八国联军大军增兵,全力清剿义和团,清军配合清剿。
由京津出兵,分攻山海关、保定、正定等地,甚至进入山西境内。
1901年9月,十一国与清廷在京城西班牙公使馆签订《辛丑条约》后,除少部驻军京津地区,9月17日,联军大部撤出北京。
慈禧对列强开战,是出于维护自身权力的目的,而载漪借义和团对抗洋人也是出于私利,而许景澄谏言却是担忧黎民生命遭受涂炭。
可是,朝廷处死了他,而屁民也曾为此欢呼。
被骂为卖国贼的许景澄实为爱国者。在任时,他曾为捍卫大清在东北、内蒙和新疆的权益苦争。
他通晓洋务,深知西方列强的实力,少时耳闻过第二次鸦片战争,做官后目睹过甲午战争的惨败,他深知在国内混乱羸弱时,与多国开战的巨大风险,冒死谏言,但最终难逃厄运。
对于他的死,他的后任,北大校长严复曾作过一副对联:“善战不败,善败不亡,疏论廷诤动关至计;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皇天后土式鉴精忠。”
已故历史学家陈旭麓则认为:“许景澄、袁昶颇能了解国内外情势,在后党淫威劫持下的当时,不计个人安危,勇敢地站出来讲话,倒是有点责任感和爱国心的。
他们的被杀,是个冤案……
近代史著作,对他或者避而不谈,或者仍贬为‘通洋’的罪犯,那不是治史的认真严肃态度。”
有人认为,北大是作为“独立人格”立于早期中国教育史上的,而许景澄是坚持独立人格而殉难的第一个北大人。
做晚清的外交官是一种悲哀,这种体会,许景澄的感受比任何人都深。他曾对他的学生陆徵祥说过这样的话:“不要依恋正在没落的体制,更不要去追随它,也不要指责它,而是要尽己责……为此,要学会缄默,不管遭遇怎样的侮辱和欺凌。”
可是,在庚子年国家到了危急关头,许景澄还是以逆耳忠言打破沉默。
八国联军攻打北京的第二年,清廷为许景澄等“庚子被祸五大臣”平反,追复原职。
同年,许景澄灵柩被护送南下。
与菜市口斩首时的“万民唾弃”景象截然相反,沿途呈现万众瞻仰的局面。
到江苏、上海时,“江督以下官吏,及士大夫识与不识,皆往助执绋,祭奠成市。”
冤案终得昭雪。但是,众人的表现岂不可叹?朝廷说许景澄是贼子,大家就骂他是“卖国贼”,等朝廷为其平反,说他是忠臣,大家又猫尿频落。
可见,屁民大多没有思想,只是看上面风向标,人云亦云的无脑瓜众而已。
1909年,新即位的宣统皇帝溥仪,追谥许景澄为文肃。
一百多年来,人们对义和团的评价莫衷一是,有人认为他们是祸国殃民的拳匪,也有人认为他们是群众自发的反帝爱国运动,因为“列强入侵,欺凌平民在先,平民(义和团等)反抗在后”。
但不管怎样,许景澄反对清廷联手义和团攻打外交使团,是符合国际法的。而后来的事实证明,贸然对多国开战,给国家带来的是一场灾祸。
特别是义和团的自我吹嘘,以及主战派大臣相信他们的法术能够抵御洋人的枪炮,更凸显了民间和官方一致的愚昧,同时也表明,像许景澄、徐用仪等头脑冷静的官员,面对西方列强和大清的实力对比时,所作的客观分析和前景预测的准确性。
在朝臣众口一词、阿谀逢迎、溜须拍马的情况下,许景澄能够坚持主见,说出真话,其精神可嘉,但是,他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辛丑条约》是中国近代史上赔款数目最庞大、主权丧失最严重的不平等条约,巨额赔款给人民带来了沉重的负担,条约进一步加强了帝国主义对中国的全面控制和掠夺。
自此,中国彻底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
大多数人对《辛丑条约》的记忆,主要是赔款9.8亿两白银,划定北京东郊民巷为使馆区,允许各国驻兵保护,不准中国人居住,等内容。
其实,《辛丑条约》前两款都是对人的,第一款是关于为克林德立碑,第二款是针对清廷各大臣,其中包括给许景澄等大臣平反,也包括对主战派大臣的处理,方式包括流放、赐死、正法、革职等。
刑部尚书赵舒翘即在赐死之列。赵舒翘原来对义和团保持戒心,认为“拳匪不可恃”,但慑于刚毅权力,遂同意“抚而用之”。京城陷落后,他随慈禧逃至西安。
次年《辛丑条约》签订时,联军指赵为拳乱“祸首”之一,逼清政府严惩。慈禧起初想护着赵舒翘,无奈将“革职留任”改为“交部严惩”。
后来扛不住列强压力,改为“斩监候”,后改为“斩立决”。因赵舒翘名声很好,西安乡绅百姓闻讯为其请命,慈禧遂命“赐死”于赵,令陕西巡抚岑春煊监督执行。
赵舒翘得命后,尝试吞金、服砒霜,但都没立刻致死,痛苦不堪。后岑春煊命人“以烧酒喷纸,糊其七窍方才窒息身亡”。
据传,许景澄当初在菜市口被斩首时也死得很惨,行刑时,刽子手索贿不成,故意把刀砍在许景澄脊椎上,颈椎断裂而气管犹存,让许痛苦而死。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数名大臣被正法、赐死的情况下,闹得最欢的载漪却活了下来,被流放新疆,辛亥革命后返回北京,1922年病死。
许景澄是主和派,赵舒翘被裹挟而成为主战派,但是,在国家遭到外敌入侵和攻陷后,他们都失去了宝贵的生命,身为朝廷大臣,死得十分屈辱。
他们的死,不仅仅是他们个人的悲惨命运,更是一个孱弱多难的国家命运的写照。
身为京师大学堂总教习,许景澄未必对这所中国最高学府做出过多少具体贡献,但是他的求真精神和独立人格,却是给后人留下的一笔宝贵财富,如同屈原《橘颂》中的诗句: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