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人领着羊群走向戈壁,就像一把盐砾消失在雪里。
新疆天山以北,今年的冬季转场比往年来得更晚些。老陈是阿勒泰地区北屯十师188团的养殖户,约在一周前看见四五群羊从他家附近经过,正是赶路的牧群。
老陈家的草膘羊已经过了出栏的时节,还一只都没能运出去,天愈来愈冷,叫人不安。往年10月中旬,一位博乐市的老板会到兵团里收羊,从老陈家带走四五百只羊育肥,等羊长得更胖,再运往外省。今年情况特殊,那位老板过不来,总是申请,得到的结果总是:
等一等。
11月19日左右,塔城地区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的牧民们的等待终于告一段落。蒙古族朋友查干塔侠家接到村队通知,可以启程转场。
一年四次的迁徙,是牧民家头等大事。平时,他家只有二叔和二婶在牧区,一到转场,不仅全家大小出动,还得喊上县里亲戚的孩子们帮忙。
装上全部家当,一家人分批出发。妇女孩子开车先行,卸下家具行李,做饭生火;马群会认路,放跑后第二批到家;走在最后的是牧民,他们骑马、摩托或步行、和牧羊犬一起赶着牛羊群,浩浩荡荡日夜兼程,走上几十至几百公里,最终抵达冬牧场。
牧民们管冬牧场叫“冬窝子”,这个词特别形象——大多是些能遮挡风雪的山沟,或降雪量小、较温暖的地方。
朋友说,各家的冬窝子是七八十年代的时候划分的,每家之间相距五到十公里,不像春夏秋季的牧场可以共享。距离长的转场要走七天以上,查干塔侠自己家的秋冬牧场不用跨区,因此相对容易协调,约40公里,也就是一两天的步程。
他们赶在了风雪前抵达。
1
老陈家在养殖连里养羊十年了,他们收到了天气预警,却还是措手不及。
西北风呼啸着灌进准噶尔盆地,风口风力达到13级,裹挟着“盐粒子雪”,像刀片划人脸。伊犁、塔城、阿勒泰首当其冲。温度从零下四五度断崖式下跌到零下三十几度。叠加狂风暴雪,人没法迈出门,26号那天,老陈家的羊一整天没吃上东西。
阿勒泰地区富蕴县的牧民吉肯还是跨上马背一头扎进了风雪里。11月26日早上,吉肯的哥哥骑摩托在秋牧场赶羊,他迷路了,中午打电话告诉吉肯,让吉肯出门找他。
我问他们为什么极冷的天也把羊放出去,按理说秋牧场已经没什么可吃的了,吉肯儿子说,他们确实低估了寒潮,另外也是没办法,家里没草:
难道看着羊活活饿死吗?
11月26日12时40分,新疆气象台发布了2008年以来第一个寒潮红色预警信号。很快,昏天暗地里,吉肯察觉到自己失去方向,他向家人求助,得到叮嘱说不要动,原地等救援。顶着肆虐的风,吉肯等了三四个小时,那天最后一次给家人打来电话,说再也站不下去,他把马放跑了。
半夜,乡政府工作人员和邻居们帮忙找到了吉肯的哥哥,他跟羊群在一起,不愿意走,被强行拽上车。
吉肯的电话打不通,27日凌晨,他正步履沉重地跋涉。暴露在无遮蔽的旷野,只有靠运动保持体温,吉肯凭感觉不停地走,不停地走,不停地走。他今年五十,从二十岁开始在戈壁滩上牧羊,走进一场场暴风雪,又走了出来。
牧人从小习得如何紧贴着大地求生存,知道极寒中不能停下或睡着,身体降温,就会冻死在这漆黑的荒原上。
也是在这晚,G217线阿布公路第一合同段总承包部K58场站8名返乡工人的车刚出发就陷进了雪里,他们选择弃车拉行李徒步返回场站。
晚上8点多,风力加剧,气温骤降,车灯能见度不足3米,而风吹雪造成部分路段积雪厚度达到1米以上:
离场站500米路,福建工人们没能走完。
2
羊群自有其时令。
李娟在《冬牧场》里写,“传说中最好的牧场是这样的:那里‘奶水像河一样流淌,云雀在绵羊身上筑巢孵卵’——充分的和平与丰饶。
而现实中更多的却是荒凉和贫瘠,寂寞和无助。现实中,大家还是得年复一年地服从自然的意志,南北折返不已。春天,牧人们追逐着渐次融化的雪线北上,秋天又被大雪驱逐着渐次南下。
不停地出发,不停地告别。”
哈萨克族姑娘阿克玛拉向我形容,牧民一年里的转场,如同环环相扣的链条。春夏秋冬草场承担不同功能,让牲畜填饱肚子、增肥长肉、怀孕育子、生产哺乳。通常每个草场吃三个月,剩余时间用来修复,羊待到第四个月,草原就秃了。
每年初春接羔,整个春天都是牧民最难的时候。蒙古族的朋友说,牧人要勤劳,警惕小羊是不是饿了冷了,头顶有没有鹰在盘旋,草丛里有没有狐狸的窥视。
白天,男主人数一遍大羊的数量,带着牧羊犬去放羊。女主人和孩子把小羊赶到露天羊圈活动,再带进房子,等下午母羊吃饱回来。
小羊很容易找不到羊妈妈,需要牧人帮忙配对。如果母羊不管小羊,女主人会抓住它,哼起古老的歌谣:
卵生的鸟,哺育小鸟,哺乳动物的你,又要养育谁。春天狂风下,你为谁挡风,冬天暴雪里,谁给你取暖……
4至5月,雪化倒春寒,羊群十分消瘦,喝水时一失足就会被河流冲走。但熬过春天,羊羔就容易存活。6至9月,是牧民们放松的时节,草原上赛马,摔跤,当然也要抽空打草,以备过冬。
9月也是牛羊一年里最重最肥美的时节,农贸市场里大车开进开出,牧民卖羊领到钱,去买饲料。
10月,查干塔侠家里会选一只大的牛宰杀,把过冬的肉存好。冬宰后直至开春,不能再宰杀任何动物。
转场的时间,根据当年雨水气温浮动,各牧区之间也有差异。阿克玛拉说,不管怎样,游牧民代代总结的经验,是下雪了就不应该留在山上。查干塔侠家冬季羊圈位于一个碗状的山包里,如果一切如常,会在10月底落脚,那里备好了温暖的羊棚和牧草,让羊群可以安然度过1至2月的超低温和风雪。
来年2至3月,一批小羊降生,又是新的轮回。
3
城市里的变化,历经许多年月才会触达牧人与边户,反之更是如此。戈壁滩上的生存繁衍,惊天动地,又沉默无言:
但现在,两个世界被疫情倏然贯穿。
老陈家门口的土路,现在有条近一米深的壕沟。老陈的女儿跟我说,因为这些土路不经过检查站,前段时间有感染者从这里无报备返乡。9月底,北屯的养殖户们被通知静态三天,从9月25日到27日,然后一直到现在。
现在,有车要过时,他们就临时往能装一整只羊的大麻袋里塞玉米芯,装满25袋,扔进壕沟。载重轻的小轿车加速一下能通过,但卡车肯定会陷进去。
小陈说,她只有两个愿望:把羊运出去,玉米拉进来。只要能获批,家里马上自己掏钱雇铲车填好路。如果后面还需要,哪怕再挖断都可以的。
过去,牧民转场只听候季节雨水。最近三四年,因为草场退化的关系,还需等通知再开始,今年尤其特殊,吉肯的儿子跟我说,没有通行证,牧民家庭出不去安居房村庄,车子也加不了油。
他家养了400多只羊,应该在11月初赶往南边戈壁的“冬窝子”前卖掉三分之一,小羊最多800块,大羊2000,作为年收入,再拿出一部分钱买牧草和玉米。卖羊也是转场前必要的减负,可两个月了,要么市场不开,要么羊贩子进不来。
所以,26号那天,吉肯的哥哥才会带着一千只羊的庞大牧群,仍徘徊在秋牧场。
11月26日至27日,迷失的吉肯在暴风雪里徒步了12个小时以上。第二天早上10点多,他找到一条公路,发现有个汉族同志住的地方。吉肯进去讨了杯茶,吃上了东西,给手机充电,11点,给家人打来电话。
跟吉肯住在同个地方的一位七旬老人,被找到的时候帽子衣服上结满冰霜。他家里有700只羊,100头是他自己的,剩下的也是帮别家照看的,这次损失惨重。老人赶着羊群沿着路走,走到后来只剩他自己和身边的一两只羊还在动,羊群散得很开:
凝固在公路两边。
另一位同县的牧民别热克,牵着马赶羊在零下三十度里过了两天一夜。大家找到他后,不停夸他是至福之人,名副其实的铁人。阿克玛拉给我翻译,别热克,意为“坚忍”。
别热克上车后要了根烟,喝了口热奶茶:肯定不能丢下羊,那就一直赶着走。
牧民如果扔下羊群自己逃命,传出去是要被耻笑的。
4
新疆有句俗话,“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还有句谚语,“一个英雄敌不过一颗子弹”,都是在讲看天吃饭的残酷。一场泥石流,一场暴风雪,转眼吞噬全年的辛劳。
救回叔叔和爸爸之后,吉肯这两天都在忙着找羊。
困于风雪中的羊群,蜷缩在雪里只露出头。天稍放晴后,积雪已层层叠叠压实了,将它们固定成大地的延伸。大家分头铲雪,四下里一片沙沙脆响。先围着羊的身子挖一圈,使羊能够松动,再弯腰用手托一下它的身子或屁股,羊顺势一蹦,跳上地面,雪地里留下一个大坑。
先出来的羊在旁边看着人们挖它的小羊或同伴,环顾四周,满眼都是灰白色冰雕。
老陈的女儿小陈告诉我,少数民族牧民不吃也不卖死羊,去年有一批经过她家附近的羊冻死了,爸爸直接去拉了些过来,剥了皮喂狗。
两天时间,吉肯家今年的400多只羊就少了四分之一。正是北疆的狼最凶狠的季节,吉肯的哥哥被救走之后,27日晚,狼群袭击了无人看守的羊,咬死咬伤几十只,还有四五十只至今没找到。
吉肯的儿子今天出门买草料,想让尽可能多的羊撑过这个寒冬。救回来的羊冻得非常虚弱,只能窝在院子里,没有条件再转场。哪怕能转也失去了意义,不敢确定冬牧场的情况,有些牧民就选择留守。
前天一大早,天还没亮,查干塔侠的二叔出发去村队找人帮忙。推迟一个月,冬宰终于要开始。
他们幸运地完成了冬季转场,暴风雪来时有山谷的庇护。不过一年中最难的日子才刚刚开始,牛羊开始“减肥”,牧区与县城仍然不通,米、面、油、菜,以及牧草,还在求助村队统一购买,托关系运来。牧区里人生病了出不去,牛羊生病了兽医兽药进不来。在外的孩子也没法回家。
对牧民的孩子来说,家是流动的,春夏秋冬四季牧场,或是县城的楼房平房,有家人的地方就是家。
此刻,查干塔侠在离家千里的杭州工作,昨天是特别的一天,寒流跨越中国来到东部沿海,给杭州降下了初雪。细看才能看清的小雪粒,很快融化在绿化带草坪上,湿漉漉一片。
南方的朋友特别激动,查干塔侠波澜不惊,只有担忧。其他县已有些通路的好消息传来,但不好说自家的等待还要持续多久,而历经波折的牧群,要如何才能安然跨越这个冬天。
(查干塔侠、阿克玛拉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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