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吕不同,来源:知乎
评:看了这篇文章,比较心酸,滚滚红尘中,作者没有选择去适应这个体制,保存了个体的纯与真,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坚持的东西。
这个问题到最后很容易变成一个比谁的故事更惨的问题。
文章略长,因为除了要描述何为底层,我还尝试想探讨一些其他的东西,见谅。
如果不包括因为生计而犯罪和因为某些精神上的疾病而流落街头的人。我想我自己就是社会的底层吧。
我十五岁从高中退学,第一站到了广州夏茅,我爸妈都在那里打工,但因为我退学,所以为了惩罚我,为了让我知道世道之艰,他们没有给我一分钱。我自己找了个房子,找了个工作,而且第一份工作还干砸了。
之后我做过保安,做过包装工,进过鞋厂,进过服装厂,进过超市当防损,搬过砖,送过快递。至今为止我工资最高的只拿过三千七。家里有长辈、同辈之类的混得很好,我爸妈也在过年的时候会旁敲侧击地让他们带带我,但由于性格原因,我不愿意跟他们在一起工作。
而之所以有这种性格是因为十八岁那年我进过一个远房叔叔的皮包厂。他对我很好,在厂里给了我足够的自由,从厂里第一道刷胶水的工序到踩高平车,到打钉,到开料,再到最后包装,他都让我学。
有一天晚上他突然说带我去一个KTV,我跟着他去了。
那是我至今为止去过的最豪华的一个KTV,他们找了十个姑娘,唱歌,喝酒,搂搂抱抱,全程我都像个傻子似的在旁边看。
他推一个姑娘给我,叫我随意。
我把姑娘推开了。
后来他开始跟一个老板谈生意,不知说了什么,那个老板突然起身在桌子上用那种小杯子倒了十杯五粮液,说他喝了就下单。
他喝了两杯,然后吐了。吐完出来,他看我一眼,我没动,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叫我帮他个忙。
我跟他说我不能喝酒。
他说我都亲口叫你了,年轻人这点味都不懂吗?
于是我把剩下的八杯喝了。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喝白酒。第一杯入口我就被辣得流眼泪了,但我知道,越慢越喝不完,于是我在一分钟内把八杯喝了。喝完就不停地干呕。等酒精上头了,我跟他说,我可能不行了。
他说,开玩笑吧,这点酒。
我说,你真的得送我去医院。
我去医院挂了一晚上水,一边挂一边不顾形象地吐。
后来我就没干了。再之后,我就对亲戚带我这件事有所抗拒。哪怕确实可以赚钱,我也不愿意去做。而最根本的是,我不喜欢看我爸妈为了给我找一个所谓的靠山而低声下气的样子。
我混得不好,因为我懒,不肯学技术,这怪我。但我一直觉得,我终归是不靠任何人从十五岁养活了自己九年,我不以为傲,但也没什么好羞耻的。也许有一天我会学一技之长,也许不会,谁知道呢。
在做这些被你们称之为“可替代性高”“机械劳作”的工作时,我并不快乐,但也因此我见过许多真正的社会最底层。
你们没有见过两个捡垃圾的老太婆为了一个垃圾桶的所有权而吵架,我见过。
你们没有见过一个单亲妈妈带三个孩子,在超市偷了一个奶嘴,在办公室,在三个孩子的面前对超市防损部门的经理下跪,我见过。
你们没有见过一个艾滋病人偷一辆单车被一群年轻人用对讲机砸至晕倒,我见过。
你们没有见过开着一辆面包车在外面做楼顶补漏的夫妻因为在一条河的栏杆上晒被子而被城管连车带人一起掀翻,我见过。
我在做超市便衣防损的一年里,没有抓过一个小偷,尽管抓小偷可以有提成,但我没抓,我发现别人偷东西的时候会过去直接叫他出去,而不会等他偷走,然后到门口截他。
不是我渎职,而是我知道每一个小偷被抓进办公室后,面临的暴打和敲诈都远远超过了他们该付出的代价。
后来经理把我炒掉的时候,他说,我知道你看不惯我的做法,但没办法,有的人是不配讲道理的。
我说,是人,就应该讲道理。
他说,你走,以后你就会知道在这个社会上没人会在意道理这个东西。
对一个超市而言,通常从这里出去的便衣防损后来再进超市购物的时候都会被便衣尾随。因为你知道他们每一个摄像头在哪,哪一些货物放了防盗扣或者防盗标签,你甚至能一眼看出超市有几个便衣防损在巡逻。你知道他们几点会在消防楼梯那里布防,几点撤防,你甚至知道从哪里可以最快捷地逃跑。
但我从来没被尾随过。
后来碰到以前的同事,我问他们为什么不跟我,不怕我偷吗。
他们说,你不会做这种事。
我就很开心的笑了。
我在佛山均安做保安的时候喜欢下班后独自去河边钓鱼,一钓就钓一夜。我常去的钓位边上有一个桥洞,桥洞下睡了两个流浪汉,他们身上臭不可闻,头发乱糟糟的看不清脸,路过的车丢下来一个烟头他们就会冲过去抢。
后来我每次去都会带两包烟在身上,晚上我抽一根就给他们发一根。
有一次其中一个流浪汉突然对我说了句外地方言,大意是谢谢的意思。
我很惊讶,因为我一直以为他们精神上有问题,没想到他们会说话。
我问他为什么睡桥洞。
他说赌博,吸毒。
我哦了一声。
由于他们身上的味道实在太难闻,所以我也没有跟他们对话的欲望。有一次由于我不小心,鱼竿滑进了河里。那时河水不急,但很黑。就在我不敢下,在河边转来转去,不知该怎么办时,那个对我说谢谢的流浪汉突然起身跳到了河里,然后拿到我的鱼竿,绕着游到有阶梯的地方,上来把鱼竿递给我。
我说这很危险的。
他嘿嘿笑着,一边说一边给我打了个洗澡的手势。
矫情的说,那一瞬间我有点想哭。
我见过太多底层人人性里的冷,也见过太多底层人人性里的热,就像我见过的上流社会里的人一样。
有时我想,有些人之所以在底层,固然跟他们自己不努力有关系,但是一个社会,对于弱者,如果除了鄙视,没有一点关怀的话,当我们衣着光鲜,对自己的儿女说这世界是美好的时候,你怎么向他们解释那个一身脏污,从街上低着头走过去的那个人呢?
那他妈毕竟也是个人啊。
我在工地做事的时候,那些大字不识的叔叔和婶婶对我通常是责备,他说,你们年轻人最好别干这个,要学技术。
我说这个也是技术啊。
他们说,要饭是门技术,这个不是,就是力气活。
我说,那我有力气。
他们工资的确很高,有活干的话,两夫妻一个月能挣一万以上,但大多数底层的人都有底层人固有的一些毛病,那就是赌、买非法六合彩,妇女也是,所以他们的钱除了寄回家给孩子读书,大多数花在了一群骗子的身上。就算他们不赌不买任何彩票,做十年,也就只够给孩子在市里买一栋婚房或者在自己的自留地上盖一栋。
他们也对知识和文化感兴趣,对网络感到新奇,对国家大事有着足够的参与兴趣。但是他们更多的想的是赚更多的钱,或者让孩子读更好的学校。
他们有一个享福的梦,但这个梦不是在孩子身上就是在骗子身上,而绝非由他们自己掌握。我不觉得他们幸福,但也同样不觉得他们悲惨,他们有自己的小确幸,有自己的中国梦,也有一些肮脏的欲望。
但让我感到遗憾的是,如今每个人都在讲底层人的生活现状,但没人真正为之做出什么,就算谈起来也是居高临下,将他们做为一种不努力、没文化所以如何如何的例子。
更让我感到愤怒的是,这个社会越来越多的人正把底层人群污名化,在一个讲理性思维的社会里,你们真的有一个大样本数据证实底层人素质低下的比率就比中产人群和上流人群大吗?
我不想做道德审判,也无意为某个群体洗地。
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这个事实就是,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帮人,无论他们怎么做,都只是尽量让自己挣扎在生存的边缘。
而我希望我们在面对这个事实时,当他们没来制造任何社会混乱的时候,求求某些人别再用政策和文件挤压他们的生存空间了。他们被动的成为了这个社会前进道路上的地砖,并没挡任何人的路,就请你们别急着把他们踢开了。
在我十五岁第一次南下的时候,我胸怀大志,内心激荡,迫切地想走进滚滚红尘,让这个世界见识见识我的厉害。但当我第一次拿起一块玻璃却摔碎了,被人辞退之后,我就知道,这世界比我厉害。
我没有文凭,没有技术,就算抽出身上所有热血,再插上一根自以为不屈的脊椎,然后点燃了,也不能照亮所谓的人生路哪怕一寸。这九年经历过被人利用,也在灯红酒绿里迷失过,有过沾沾自喜的瞬间,但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坐着、躺着、走着,想自己想要的那个未来到底还会不会来。
我并不向往所谓的说走就走,也不向往几环内有套房,我就是想,当一个人,为自己的懒惰和无知付出代价之后,其他所有的轻视、污蔑、抨击就别放在他身上了。
我自己可以趴在地上,像条狗,但那并不意味着谁都可以过来踩两脚。
如今有许多的年轻人通过自己的努力过上了自己的父辈梦寐以求的日子,但有更多的年轻人,他们的人生方向,就是挂在车站里,每年提醒他们一次,你的人生,就只有这几个选择。
这是他们的悲哀,也是所有人的悲哀。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家后面有条水沟,每个夏天,暴雨之后,我经常能在沟里看到一团团红丝一样的虫子,它们凭空出现,然后疯狂的、不停地在浅浅的水里扭动自己的身体,而一上午的烈阳过后,它们又和水一起消失了。
我们所有人——我说的是所有——其实都像那些虫子,为了活着,为了更好的活着,疯狂的扭动、挣扎。而无论你浮在那一层,你终归永远离不开这条水沟。
感谢您的阅读!
@花总:不是底层社会,是社会地基。不要忘了是地基在承载所有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