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十余年前,偏僻小镇的中学教室。一个同学睡着了。教导主任拧着他的耳朵往上拉,如拉一只兔子。这同学家里开了间小厂,是镇上赫赫有名的万元户。万元户的儿子,就相当于小镇王思聪。思聪被拧了耳朵,很不爽,极力挣扎。还是像一只兔子。
教导主任勃然大怒,叉腰戟指,一番怒骂。那怒骂,让我胆战心惊,因而至今记得——
你以为你家里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我告诉我,我给你一个处分,把它写进你的档案。你这一辈子,走到天南海北,你都伸不了皮(伸不了皮,方言,大意是活不出个人样)。你懂不懂,这叫政审不过关。你再有本事,政审不过关,也是危险品。我要是拿架飞机给你开,你把它开到台湾去了杂办?
2、
没想到,三年多之后,我自己竟碰到了政审难题。
话说高三那年,由于谈恋爱和打群架,我被一次性记两个大过——据说这是仅次于开除的严厉处分。
口袋里插三支钢笔的支书和夏天也把风纪扣锁死的保卫科长,把我唤进一间小屋,语重心长地和我谈话,让我在处分决定上签字。签字后,再放进我的档案。
过了好长时间,我才明白支书那番话的所指:处分决定一旦进入你的档案,以后招生招兵招干,你都没戏。你政审过不了关嘛。所以,你要趁年轻,学项手艺,木匠石匠杀猪匠都不错,自食其力嘛。不要到社会上去混,免得二天严打把你弄进去。
3、
与政审如影随形的,便是档案。
那时候,每个中国人都有一份档案,从你的初中时记起,老师逐年的评语,学校给你的奖惩,直到走进社会,单位给你的各种评价。
你知道你的师长和领导在给你下定语,你却永远不知道他们写的是什么。
每当有决定你前途的事发生,有关部门就根据档案对你政审。
政审不过关,你再会开飞机,也不会把飞机交给你。
不要说开飞机,就是打飞机,也不会信任你。
有了档案,有了政审,看上去面目相似的人群,其实泾渭分明。
4、
我父亲有个朋友,据我父亲说,那是相当有才华。
早年招空军,要求灰常严格,一个县兴许还挑不出一个。父亲的朋友却夺关斩将,一直排在榜首。
到最后,没戏。
政审不过关。
这朋友一边务农,一边写书。耗费十年之功,完成了一部农学著作。投给出版社后,出版社决定出书。出书前,按惯例,发函到公社要求政审。
政审当然也没过,书当然也没出。
父亲的朋友就疯了。
据说,父亲的朋友档案里记录的是:曾收听敌台。
父亲说,那是他自制短波收音机时,不小心收到的。怕得要命,马上就向支书汇报了。
支书就把它写进了档案。
以后每一次政审,它都闪亮登场。
5、
我有个著名的朋友叫苦根,和余华小说里那个可怜的男娃同名。
三十年前,苦根是一所国家级重点中学学生,是我和兄弟们学习的好榜样。
有一年,他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线,大醉后,竟写了一条不合时宜的标语。
包括我在内的朋友统统被喊去调查。
苦根也被退了学。
次年,去参军。
像我父亲的朋友一样,政审不过。
再次年,地方上招司法人员,他又去考。
听说笔试还不错,他妈都预备请客了。
政审还是没过。
如今,苦根在某大学门口当保安。年近五十,住在集体宿舍里,满面苦涩。未婚。干旱如三年未雨的黄土高原。
6、
父亲有个哥们儿,我叫某叔。某叔当知青时,与父亲相熟成为好友。某叔在市招办当小领导。
高考后,我去找他。
某叔痛心疾首地批评我,你怎么搞的?居然被记了两个大过?我给你说,你分数考得再高,政审也过不了关。哪个学校敢录取你哟!
想想不能读大学,不能在阳光明媚的大学校园里写诗喝酒顺便调戏女同学,只能回老家那片希望的田野锄禾日当午,我的脸一阵煞白。如果不是扶着椅子,我一定要倒下去给某叔看看。
某叔是个好人。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算了,不管你考的分有好高,你也只能报我们市的学校。市里的学校,我说话还管点用。
两个月后,我进了一所仅有一栋大楼,四面都是红苕地、高梁地和鱼塘的大学。我极疑心这不是大学,这是某个社会机构办的补习班。
之前,我的远大理想是北大中文系,或者昆明陆军学校。再不济,也得是川大中文系。
钢铁就是这样没炼成的。
7、
新世纪之初,我就职过的那家企业转制,我被一万多块钱一次性买断工龄。
考虑到那几年我除了每年写几次总经理讲话和等因奉此的报告,就是喝着公家的茶,用公家的墨水和公家的钢笔在公家的稿纸上赚自己的稿费,我觉得,这一万多块还是很尊重我的。
企业说,你的档案,也得找个单位转走。
那时我已是码字维生的个体户了,没单位。就找朋友出具介绍信,自己去把档案取了。
档案上贴着封条,很神秘很神圣的小样。
可惜,我已不是二十年前那块阳光的小鲜肉了,我是被社会的风熏得黝黑的老腊肉。
毫不犹豫,扯开封条。原来就薄薄几页纸,有我初中时写的入团申请书,有中考、高考成绩,各时期老师的评语,当然还有那份我签字同意的处分决定,以及分配工作时单位的接收意见。
有点失望。这东西,这么简单。
不过,要是真有人政审我,一看那纸处分决定,第一印象多半就是:这小子早恋,打群架,年纪轻轻就记了两个大过,断断不可用。
给他一架飞机,万一他飞到台湾去了杂办?
8、
多年以后,我终于用不着档案,大概也用不着政审了。
我既不去考什么职,也不会有人抬举我提拔我。
我只愿在这盛世做一个自食其力的文学自耕农。
档案与政审便离我远了,就像荣华富贵也离我远了。
可是,我的疑问是:
如果还要像当年那样,对参加高考的学生进行政审,不过关就没资格高考。
那,比方也有个孩子,也像我那样早恋、打架,岂不是从此就该打入另册?永远不得翻身?只好趁年轻去学项手艺?木匠石匠杀猪匠都不错?
或者,像苦根,或者,像我父亲的朋友?
我怕得有理。
来源:聂作平聂作平的黑纸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