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启强爆火前,提到强哥,那必须是《征服》里孙红雷扮演的刘华强。
这部取景于河北省石家庄市的电视剧,第一集就展现了石家庄桥西区红旗大街的灯红酒绿。沿着红旗大街往南出了三环,至今仍能看到震慑“刘华强”们的口号。离口号墙不远的隐秘角落,有一处巨大的共享单车“扣车场”。
自从共享单车出现后,这里一直是一个神奇的所在。违规停放的单车和电单车被扣车公司拖走,单车运营企业为了拿回车辆,就要到远离市区的地方赎车。
这些扣车的公司,没有名字,也不知道受哪个部门委托,反正来要车,三十块一辆,停的天数多了,就六十、九十,甚至几百一辆:
没有发票。
兽爷做梦都想做这样的生意,不需要本金,不用交税,车想扣多少就扣多少,顾客来了还得点头哈腰递根华子,绝对不敢问这瓜保不保熟。
去年5月后,这个生意突然不做了。扣车虽然还在继续,可扣车的人不收钱,甚至连递过来的华子也不接了,但任你好说歹说,车肯定不放。
这么多年了,难道是他们突然认识墙上斗大的“黑”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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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3月底,河北省招标投标公共服务平台挂出共享单车公共资源市场化配置项目,是有价招标。但是4月,该招标公告被停止,紧随其后的是石家庄市公共资源交易中心挂出的拍卖公告。
这份拍卖公告前,石家庄很早就向相关企业吹过风,不止是共享单车企业,商业地产企业自持物业的户外广告收益,也要和政府分成。
疫情三年大家都不容易,地方政府入不敷出后想了很多办法。比如四川省阆中市把公办学校、行政机关、事业单位、国资公司未来30年的食堂食材配送特许经营权给卖了。乐山把乐山大佛景区摆摊权和观光车的30年经营权一次性打包卖了17亿……
自从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记载了2000多年前古巴比伦人的拍卖场景开始,人类把这种报价游戏应用在各类商品上。从新娘到战利品,从奴隶到鲜花,西方人就没有什么是不能拍卖的。1979年版辞海对此解释到:
资本主义制度一种买卖方式。
但对于政府拍卖公共资源甚至别人资产的行为,法律界人士非常愤慨,大家引经据典,从反垄断法、反不正当竞争法和特许经营管理条例等方方面面指责这些地方政府干扰市场经济秩序,知法犯法。
卖30年你们骂,那就拆开卖3年好了。
去年5月11日,石家庄公共资源交易中心的大屏幕前坐满了大大小小的领导,市领导亲自坐镇观看。屏幕的另一端,是9家出行企业,大家熟知的滴滴青桔、哈啰、美团等企业都在现场。双方在等待拍卖石家庄市内共享单车3年运营权的拍卖。
10万辆共享单车指标3年的运营权,被划分为5个标段,每个标段起拍价350万左右,每次加价举牌是20万。
第一个标段开拍后,竞价非常激烈。在价格被抬升至1500万之后,系统善意提醒大家不要恶意竞拍,价格到了2000万的时候,现场的领导们坐不住了。
竞拍的企业接到领导们的电话,告诉大家后面还有,能不能不要着急,特别是不要恶意竞拍。
价格还在不断上涨,石家庄的朋友告诉我,到了3000万的时候,领导们都很紧张,现场有不少领导建议叫停拍卖,一时争论不下。
领导们的担心是有原因的,之前云南的一次共享单车特许经营权拍卖中,有一家企业恶意抬价最终不付钱,搞得当地政府非常尴尬。
最终,一位聪明人稳住了局面,他说我们的程序是合法的,谁敢恶意竞拍就要严惩。
第一个标段最终的价格定格在4035万,中标的是哈啰。
此后的四个标段,参与企业的竞拍都是直接从2000万起跳。每次举手都是五百万一千万的加价,比得就是手速。
最终的结果是,哈啰7841.2万元竞拍到2.44万辆单车和1.62万辆电单车;滴滴旗下的青桔3198.6万元竞拍到1.16万辆单车和0.78万辆电单车;圣庄出行3870.6万元竞拍到1.22万辆单车和0.81万辆电单车;人民出行4041.4万元竞拍到1.18万辆单车和0.79万辆电单车。
石家庄人民今后3年的骑行方便,以1.89亿元成交,领导们一扫开始时的紧张,现场有人说了句话:
看来这个行业还是真的能赚钱。
此后,这次拍卖被当作典型反复宣传。真正的问题,也开始慢慢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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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省所有的重要城市都在太行山东麓。石家庄在太行山东麓的转折处,三面环山,还有滹沱河作为险要,历史上是兵家必争之地,韩信背水一战的成语就发生在这里。
共享单车的拍卖之所以如此激烈,不仅因为石家庄是全国省会城市中第一个吃螃蟹的,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石家庄的共享电单车的盈利能力,在全国能排前五。
石家庄常住人口超过1100万,但绝大多数市区居民居住在二环以内,共享电单车的周转率(每天被骑行次数)一直保持在10以上。
和全国很多城市一样,2019年各家出行企业蜂拥而至,共享电单车投放非常无序。2021年之前,石家庄市内的电单车数量一度超过30万辆,单车数量大约10万辆。
那时政府的规范管理比较粗放。和全国很多城市一样,石家庄滋生了大量来路不明的扣车公司。大家各显神通把扣车和赎车的生意做得有模有样,扣车收入也不知流向了哪里。
2021年,为了解决行业管理问题,当地政府介入组织出行企业比选。政府按照申报企业科技能力、运营水平等等给予一定数量的配额,并要求获得配额的企业按照政府标准,立即投放新车。
像哈啰、滴滴青桔和美团这样的共享单车大户,当时信心满满地采购了一批符合要求的新车,粗略估算,每家企业的投入都要上亿。
企业回想起那时的光景,都觉得不错,单车数据接入政府平台,企业运营动力很强。市民朋友也觉得不错,因为采用了技术手段和人工管理等办法,共享单车乱停乱放的情况得到很大缓解,那段时间,本地媒体对上了绿牌的单车有不少夸赞之声。
2021年底,业内传出风声,说要重新洗牌搞拍卖,大家没当回事儿,因为比选刚刚结束,企业相信政策不会变这么快。
在他们相信未来一定更美好的时候,2021年比选后,两家中标企业道安和晟堃,组合成立圣庄科技。圣庄没有遵守有关部门必须立即投放车辆的要求,晚了4个月才开始投车。熟悉情况的朋友说,张老板和相关部门的朋友:
应该关系不错。
公开信息可以查到,公司法人张士军是石家庄恒向机动车驾驶员培训服务有限公司股东,主营石家庄地区驾校、交通运输、交通类工程项目。
2022年,风云突变,政府要拍卖共享单车指标和商业地产企业自持物业户外广告的消息不胫而走。一位央企的朋友找到领导,他问:
我们自持的广告牌收益,为什么要跟政府平分?
领导的解释非常艺术,说广告大屏虽然是你们的资产,但是面向的是我们石家庄全体市民啊,对不对?
要是央企的朋友都觉得对,那民营企业的朋友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进入拍卖阶段,大家发现,圣庄和人民出行竟然也能坐在拍卖桌上,按照政府的要求,这俩公司不具备单车运营资格,因为他们连车都没有。
可这两家公司轻描淡写地拍走了两个标段,后来大家发现,他们竟然有能力把充电仓建在居民区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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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卖结束后,包括美团、喵走、小遛等上一轮比选拿到配额的企业黯然出局,已经大量投入的单车被迅速清理出石家庄,堆在了前面说的车场里。
他们曾想把这些单车拉到别的城市,可每个城市的管理标准不同,这些符合石家庄政府要求的单车别的城市不让进。就连河北省内的一些县城也禁止他们把车拉过去,给的理由是:
我们也想搞拍卖。
所以这些车,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废铁。
我问他们当初为什么不在拍卖会上跟价,《征服》里的强哥有句经典台词记不记得?
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他们,说按照石家庄政府的管理要求和指标情况,拍到那么高的价格企业根本不可能赚钱。
虽然在拍卖前,石家庄政府有规定,签订协议一个月内必须足额投放,不能交易配额,不能超标投放等等,这里面尤其重要的就是不能交易配额。因为电单车的盈利能力高于单车,如果不加限制,中标企业有可能根本不会投放单车。
但我在石家庄街头看了看,中标企业的电单车显然是超额投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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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啰和滴滴青桔没有取得拍卖后新牌(黄色)的电单车随处可见,圣庄没有按照拍卖取得的份额投放单车,就在哈啰的单车上贴上了自己的贴纸,但要想骑还要使用哈啰的App。
最惨的是人民出行,今年已经发不出工资的他们,街上就见不到几辆他们的车。
而且,石家庄政府要求中标企业投放全新车辆,敏锐的包叔走街串巷看到了许多明显是从外地拉来的旧车。有的车身上贴着救救小姐姐的联系电话:
都是外地号码。
之所以会出现这么多没有牌照的电单车,是因为中标的4家公司除了发不出工资的人民出行外,全都在超标投放。熟悉情况的朋友说,哈啰去年在石家庄投放的电单车至少有5万辆,是他们中标数量的3倍多。
从市内多个单车点的无牌电单车数量看,这个情况应该是真的。其实也很好理解,花了这么多钱买下的市场,每年都要给政府付费,一定要尽快盈利:
你知道政府哪天又改主意了?
由于投放量太大,无牌的车辆几乎堵住了长安分局门口的人行道。石家庄有市民抱怨,现在乱七八糟的,跟几年前差不多了。
在石家庄政府的口径里,共享单车指标和首批28块户外广告经营权的拍卖,是以市场化运作代替行政部门审批,减少权力寻租空间:
发现城市价值,激发城市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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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拍卖的形式是不是市场化我说不好,但我看过一个故事。
《红楼梦》里获得大观园伙食供应特许经营权的人叫柳嫂子,按照荣国府的规矩,一般的主子每天的餐标是两只鸡,两只鸭子,十来斤肉和一吊钱的菜蔬。
柳嫂子伺候主子很尽心,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做新鲜的,这叫世故。姐姐妹妹们吃不完的,都归了柳嫂子,这叫人情。
可要是一般人去点餐,待遇就不一样了。要鸡蛋没有,要豆腐就给馊的。
2021年底,河南新乡封丘县出现30多位学生在就餐后出现腹泻、呕吐的情况。面对指责学校校长泪流满面:
换不动送餐公司。
那家公司还只是拿下了3年供应,从拿到供应权到孩子们呕吐腹泻,也就过了9天。
去年11月,国家发展改革委会同有关部门、地方发展改革委和第三方机构发布《违背市场准入负面清单典型案例及处理情况》,公布了多起违规转让、招标、拍卖特许经营权、增设市场准入条件等限制共享单车企业准入经营的典型案例以及处理情况,引发相关方关注。
近期,新华社下属瞭望智库近期在北京召开“完善市场准入制度,优化营商环境”研讨会。会上的发言相当激烈。
住建部原副部长仇保兴说,个别地方政府以特许经营权等方式妨碍共享单车企业自由竞争涉嫌滥用管制权。相关地方如果违背市场准入负面清单限制企业经营,不仅损害了市场主体权益,而且也限制了市民选择出行方式的自主权。
中国政法大学副校长时建中说,共享单车解决了居民交通出行最后一公里不便的问题,干的是政府干不了也不愿意干的事情,纳入特许经营于法无据,损害了市场竞争和消费者权益。
后来有很多城市的领导到石家庄学习拍卖经验。当地一位了解情况的朋友说,我们的做法上对得起国家,下对得起百姓,中间有点对不起企业罢了。
这位朋友多虑了,真实的结果是,中标企业已经偷偷调涨了骑行价格,当然也没忘记和政府要补贴和退钱。虽然拍卖前约定共享单车企业三年不能涨价,但一扫码就发现,电单车的起步价已经从2元/15分钟,悄悄调整到了2.5元/20分钟。
最终的成本,还是要石家庄市民承担。当然最苦的,还是当时乖乖听话,在拍卖现场被吓到了的企业。没中标的企业私下里说,早知道能这么玩儿,他们能把加价键按出火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