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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章润:讲述这个悲喜交加的时代 ——就《坐待天明》在中国政法大学“蓟门书院”的演讲

V.

那么,为什么还要喋喋不休,絮絮叨叨于零零碎碎呢?

无他,实在是因为我们遭临了一个千载难逢、悲喜交加的时代。讲述这个时代,用讲述来回应这个时代,于回应中认识和理述这个时代,是我们这群叫做读书人的生物脾性,而恰成所谓的时代责任也!

不惟咏叹,直欲歌啸;而长歌当哭,才死不了!

当今中国,光怪浮华,缺的是精神,那股子精气神也。不过,有人说它是太平盛世。的确,这真是个太平盛世。那台岛的李敖,不就说此为有宋一千多年来,华夏未曾有过的太平盛世吗!也有人说,秦汉转型以还,凡两千二百年,当今时刻最为伟大。对还是错,真抑或假,我们不知道。若有对错和真假,我们暂时也不知道孰对孰错,莫辨真假。

因为,分明更多人说,此时此刻,危机四伏,繁华的外表和闪烁的霓红灯下,剧烈的社会冲突、深刻的政治失望和无解的灵魂的纠结,抑或,竟无灵魂纠结的一派消费饕餮的梦寐,正如暗夜围拢上来,在将我们包抄之际要将我们吞噬。它们不动则已,一旦暴动,很可能一瞬间将我们这个浮华时代的辉煌大厦摧毁殆尽。是耶?非耶?我们还是不知道,但我们的确知道,这个时代是至少174年以来,建立在将近一亿中国人,我们的手足同胞“非正常死亡”的累累白骨之上的。且不说鸦片战争后的历次战患,单说1959年到1961年的三年劫难,就有3000万到4000万同胞,我们的父兄长辈,活活地饿死,长眠于黄天黑土,惟落霞收留!

朋友,仅仅这一事实便令我们确信,这个时代一定要留下它的记忆,必须捍卫它的记忆,用记忆和回忆来抵抗。也正是这一事实,构成了我们必得为它保留记忆的绝对道德律令。每一个经历了这一时代、听闻于这个时代、受惠于这个时代、特别是受害于这个时代的中国人,尤其是它的读书人,都有责任和义务,用笔、用纸、用一切可能的方式,记述曾经发生过的“我们的”悲欢离合,追思曾经被迫承受的“我们的”的血雨腥风。这方水土,曾有苦难,还可能续有苦难,而它们都是时代的故事,也就是我们为生存和尊严而苦苦挣扎的弥留之际。为它留下一抹记忆,哪怕一鳞片爪,不啻是在告慰祭奠先逝的父兄,而且,是在保护我们自己,从而,护卫子孙万代。

凝思于此,专情于此,不正是叫做读书人的这个物种的天职吗!难道,连说“天职”二字也会被讥讽为矫情吗?

是啊,讲述时代的故事,这本身就是一种反思,旨在将当下生存的安全,置放在对于此在人世的不息反思之上。希望经由反思,养育关于生命价值和善好人生的人性基础。而缘由在于,我们生活于此在人世,但是,不等于人世就具有属我的性质。只有当人世具有人世性,才能说此方人世属我,我是它的一员,而它为我而存在,如同我的存在不过是证明了它的存在。其之真实无欺,如同我是它的产儿一般。依偎其间,出惧入畏,人世遂成家园。

本来,人是自然之子,也是社会之子。自然和社会,缠连互动,将我们包裹起来,温暖无比。此为人世嘛,好一个和暖的窝!而其间一脉牵连,就是思。其如和风拂面,纤指弄弦,搅动一池春水,让生命获得了生命力。通过思,透过思,用思来接济思,便在我和你,我们和你们,我们与自然,我们与社会,总之,在每一孤独个体和个体之间、每一个体与共同体之间,终究建立起了思的关联,而思的关联赋予人世以人世性,使得存在具有存在性,人具有人性。从而,思的关联也就是生命的关联,风雨飘摇,不绝如缕,维续着生的意义。进而,我们不再孤独。我们的所言所行不再是一己的梦呓。我在时代中发声,我为人世而呼号。一己伸展身心,仰天伏地,不再是肉身的蠢动。毋宁,它是一个生命,一个活鲜鲜的具有存在性的存在,于生死间挣扎而彰显的生命意义,也就是思的灵光咋现,一脉苍然。甚至,它是一个以生烘托着生的奋斗,它是一个印证而相互映证的永福。徜徉于此,人人得为一种道德主体和实践主体,秉具自主意志,自然不愿也不能受制于他者的操控。

就像康德豪啸,道德个体的自我证立是天命,秉此天命,人间的一切,不管它叫帝王还是其他什么名目,一切的强权,滚他妈的蛋!

VI.

也就因此,讲述与反思是一种交谈。而交谈,不管是面对面的对谈,如今晚我们此刻所为,还是诉诸字纸与阅读,都是讲述与反思的可欲的方式。通过交谈我们有望保持人性,众声喧哗的人间才有人间性,欢笑和号哭的存在才具有存在性。在此,法学家时时省察人性,重温关于人性的常识,庶几乎有望提澌自己的良知良能,从而,有可能护持法律不至于违背人性为非作歹为虎作伥。进而,通过交谈,包括今晚的在境性交谈,我们两代人一起,为这个时代作证,让曾经的卑微、挣扎和人性闪烁的微光,不致消散于人为织造的暗夜,殒灭在贪嗔的深渊。这个时代的悲欢离合,这个时代曾经有过的甜蜜美梦和梦醒后的幻灭,这个时代也曾向往和渴望的脉脉温情与专横强权一手遮天造成的无边苦难,有可能,说不定,在我们的交谈中转化为对于人性的怀念和悼念,让那罪恶和强横瞬间散架坍塌!

通过交谈而保持人性,意味着将自己收敛退缩到黑暗中去,人世才有光明,而我们存活其间,如许人间,也才适合我们居住。想一想吧,如果这个时代经历了万般浩劫,以累累尸骨才迎来当下的安宁,而它的读书人却不再发声,不再用口和笔来讲述这个时代的故事,不再把曾经有过的悲欣告知世人,当作时代的精神遗产时时温习,用忆述来反抗对于记忆的消隐–若果无人如此用功,谁会得意洋洋?而谁又最可能遭殃?

每念及此,我想各位自然就了然于心而宽慰于怀。我遥遥看到,那边厢,仿佛好几位青春面庞展露会心,一笑粲然,想必心有灵犀,不点自通?!

VII.

作为那个时代的过来人,我们都有一个痛切的共同体会,就是当一种政治意识形态成为绝对教义,笼罩万物,密密匝匝,而神圣不容置疑和侵犯之时,当普天之下温饱无着却又身处高压不得不裹胁于政治洪流而甘做木偶之际,–此时此际,作为一种反者道之动,各种伪浪漫便会应运而生。它们篡登社会舞台,用喧嚣和拙劣来掩饰时代的荒诞与虚空,却反而衬托出时代的荒诞,叫虚空更加虚空。

于是,人生隳矣!

什么叫伪浪漫?诸位,月明风清,吾心飘然,朦胧天地间,微醺,顿生人间如此美好之念,此为世俗层面的人情之常,怡然自得,也算得上是浪漫情怀,不管它是“小资麻麻”还是“大资麻麻”。那边厢,为大革命的浩然愿景所鼓荡,慨然许身,期期于铸造“新人”“新社会”,一路狂飙突进,乃至惨烈异常,尸横遍野,终落得大地白茫茫,同样算得好一个浪漫兮兮。十八世纪奉行理性主义的法国人和十九世纪信仰社会主义的德国人,都将二者推向极致,一缕风流,绮丽惨烈,实为人类自信过头浪漫过头的悲喜剧。与此相反,懵然于“亚非拉人民心连心”,无节制对外援助,仿佛间凭空而生“世界革命中心”的幻觉,却让全体国民勒紧裤带度日,乃至于饿殍遍野,辗转沟壑,则为彻头彻尾的伪浪漫。抑或,一人诗性勃发,浪漫天性尽情挥洒于天地,而万民如刍狗,若草芥,似尘沙。左冲右突之下,灵肉窘迫之际,竟至于以“标语口号”代替衣食住行,正说明现实乖张,无以为继,只好用虚夸张狂代替现实,从而,掩盖现实,人间遂成地狱。那时节,纵便诗歌唱到了地头,“样板戏”举国轮台转,亦不过举国癫狂,为卿狂,为梦狂。号曰革命浪漫主义,实则伪浪漫,反浪漫。–朋友,究其实,不过是极权政制唱堂会,而以亿万肉身作道具嘛!

说来五味杂陈。想当年,曾几何时,时不时发生这样的场景,或出乎自然,或刻意为之。剧场或者影院,场院或者地头,每当“红色娘子军”或者“白毛女”们蒙羞受辱,总有观众血脉偾涨,气冲斗牛,欲以一身之蛮,冲进银屏,跃上舞台,将那地主老财杀个净尽。意识形态灌输之下,举国铁桶,裹挟形同邪教,则民昧而智拙,有以然哉,期其然也!对此情形,君若茫然,君且止步,不妨想一想,那出现于北京、上海、武汉、成都、重庆和郑州,殴打同胞、烧毁汽车却又大义凛然的爱国青年,其言其行,不就一目了然了吗!火焰熊熊,映照出一张张脸庞的颤动偾涨,可他们和它们,哪里跟“浪漫”二字搭上界呢?毋宁,活脱脱反启蒙的前现代心智,巨手操控下的一群乌合之众罢了,同样是极权政制嘉年华会上缺肝少肺的玩偶而已!

朋友,你锦心绣口,你聪明伶俐,你大仁大义,倘若我们置身此间反启蒙的前现代状态,可一己的心智和心性又不愿沉沦,而且睥睨乌合之众的随波逐流、颠三倒四,那么,请你告诉我,如何才能找到托付一己之心,给它安慰而堪安放之所?换言之,我们逃遁到哪一方天地,才能避免非存在性的存在、逃离无人间性的人间、躲过泯灭人性的人生?

当此之际,各位,“文学艺术”,是的,“文学艺术”作为一剂灵丹妙药,成了苦闷中的亿万青年的救命稻草。避秦于斯,一息尚存。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这一代人,前前后后,身罹彼间苦闷年代,或多或少,都有过沉湎于音乐、美术乌托邦之中的经历。此与今日父母操心,小小孩童,遮天蔽日,练琴习画,好挣得个考级分数,以为将来进阶的筹码,竟至于人生的指望,似乎大相径庭呢!当其时,唯美的境界,惟其唯美,虚幻缥缈,方才纯净动人,勾魂摄魄,有如苍穹万变,目不暇接,心随云走,意若气流。不宁唯是,穷困年代,饿着肚子,一心一意于唯美感受,还可以将自己屏蔽于眼前的黑暗,隔着百年千年,遥望那一线神奇,承受那一缕天光,则现实远遁,此身如在天堂。至少,饥寒暂时消隐,好像梅伦德斯画笔下的面包跌落画布,馥郁在前,而提香眼前的曼妙可人儿的体香就漂浮于体侧,安格尔的浴女丰润晶莹,伸手可触,吹弹立破。更别提,越是不让接触“封资修”,则禁果甘甜,越有滋味,心魂于犯禁偷尝中仿佛出脱于身体,飘荡于瞑明之际。–如今想起,心惊肉跳,犹所怀念这一份心悸烂漫。

青春三分,一分冲动,一分恐惧,还有一分无惧无畏。“文革”中后期,世道日蹙,苦闷日深,反倒造就了千百万文艺青年。舞文弄墨,吹拉弹唱,一时间,沙堤烟晓,湖海遐踪,处处都是他们落拓迷茫却又激情如火、寻寻觅觅的身影儿。今天写字儿画画儿的,不少叫嚣乎台上,翻滚于钱堆,人五人六的,那时候还不就是“文艺青年”吗!

诸位,正如诗人所咏,诗歌是时代的触须,思潮是时代的浪花。那时节,此时段,文学艺术是救赎我们人性的诺亚方舟。若我辈者,活到今天,侥幸还没沦落为一个特别坏的人,得以跻身壮劳力行列,既非依靠党的教育,实际上,经由层层转手的党的教育,多半不明所以;亦非遵守国家法律使然,何况这个国家常常制定很多坏的法律,致使恶法盈天,天理雍塞;更非阅读哲学讲章即可豁然开朗,憬然升华,事实上,哲学家们的长篇大论多数时候不过是流言蜚语,外加胡搅蛮缠,自恋兮兮;当然,也不是绷着面孔、改头换面的儒家教义即可开蒙接济的,至少,“五四”以还,儒门淡薄,收拾不住,一直是批判的对象嘛。–毋宁,全赖文学艺术,其以无涯的宽宏和慈悲,其以至极的纤微与廓大,承受着我们的苦闷和发泄,将我们救赎!

说到儒家,我想顺便叙说一则自己的经历。1970年代初期,高层发动“批林批孔”运动。左冲右突、内外交困之际,无处遁逃,矛头转向开挖文化祖先的坟。当其时,在下十来岁,小学生,被迫跟读批判檄文,呀呀学坏。可天下事总有意想不到。这不,不意间,诵习先贤章句,双瞳霎时豁然,透过疏影横斜水清浅,穿越那千载风沙万里梦,仿佛窥见了吾族原初文教质朴。–淅沥沥,哗啦啦,轰隆隆,真理的声音借助魔鬼的翅膀而飞翔,那文化专制的铁幕瞬间撕裂一道缝隙,天地为之洞开。心灵震撼,魂灵震颤,肉身跟着发抖,头晕目眩,犹如深醺。却原来,孔丘,孔家老二,中国最早的民办教师,其言其行,如日月行乎江天,而儒在苍生,虽千万人吾往矣!彼情彼景,此时此刻,回想起来仍不免心头悸然,为终在少年和古典打个照面而庆幸。也许,此番心路历程,今天鼓吹儒家宪政的秋风老弟亦且未必真切感同身受,盖因体认门径有别,而臻皈深浅殊异矣。

有时想,倘若循沿此径,一路往前,个人际遇又将如何,天知道。时代在前,时势比人强,一切无疑痴心妄想。

兄弟没办法,穷乡僻壤,衣食不保,居然做艺术梦,耽溺“画画儿”。而且,晨钟暮鼓,一溺十年,几几乎系马埋轮。赶上恢复高考,终于有点盼头,连考三春。1977年,1978年,而1979年,每年春天拥抱希望,而总在春末失望,终至夏日绝望,猥琐成了“美院落榜生”。今天在家只要略表嚣张,闺女马上就会旁敲侧击,伶牙俐齿:“哼,一个美院落榜生,有什么好吹牛的?!”其因在此,其来有自,啊哈,尚飨……

此梦积压久矣,概为谋生所屏。虽心智旷达于家国天下,而心性若此,总归要诉诸诗性,在讲述和交谈中,把个自己看穿,让这人世落归家园本性。

《坐待天明》,薄薄一册,讲述的就是此番心史,它从那一时代走来,经过长期积压,积攒了零碎心事,而终于化作笔端的零碎文字。天性获得表达,经由交谈而交流。其中,首先是我和自己的交谈与交流。可能,幸亏有它,将我救赎,存活至今,长沟流月去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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